入夜,复建的应天门灯火璀璨,广场上游人如织,其中一大半穿着汉服,正在寻找合适的角度留影;街头食肆,滋味酣畅,少男少女挽起长长的衣摆,坐下碰杯、撸串;热闹的洛邑古城外,一家人跳下公交车,整一整身上的汉服,汇入人群;汉服姑娘跨上共享电瓶车,穿梭街头,衣袂飘扬,侧目者多半是初来的游客,本地人早就司空见惯。
洛阳的“汉服热”名声在外,但真的置身其中,还是忍不住感到震撼。随便走进一家汉服店,汉制、唐制、明制服饰一应俱全,租赁加妆造,几百元的价格,就能穿越时空,体验做回古人的快乐,很难不让人心动。
汉服飘飘,拂去厚厚的历史尘埃,洛阳显露了轻盈的一面:在社交媒体上,这是一座适合打卡、特别“出片”的文旅之城,景区里摩肩接踵的游人也印证了这一点。今年“五一”假期,根据洛阳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公布的数据,仅仅5天,洛阳就接待游客近700万人次,旅游总收入超过59亿元,同比分别增长7.41%和13.71%。
洛阳火了,但与许多初次走红的城市不同,面对汹涌而至的人潮,洛阳人更加淡定。这座有4000多年建城史的城市,一次次在历史的波峰与波谷间折返,见惯了喧闹和冷寂;身居其中的人们,也对八方来客展示平等的热情、平等的温厚。
在龙门石窟标志性的卢舍那大佛前,一队混穿明朝和唐朝服饰的游人欢笑合影,大佛颔首,来自盛唐的神情神秘而宽容——那是看穿千年的宽容。
重返洛阳
哪怕从未踏足,洛阳都是一座不会让中国人感到陌生的城市,你总会在不经意间与它相遇——
也许是文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年少时懵懂记下的诗句,会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猛然浮现,由此,那座名为“洛阳”的城市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也许是建筑。1936年初夏,梁思成和林徽因考察洛阳,在龙门石窟整整停留了4天。当时的石窟人迹罕至,小径依稀可辨,林徽因把随身携带的毛巾系在头上,留下一张著名的回眸照片。几年后,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写道:“魏、齐以来,凿崖造像建寺之风,至隋、唐尤盛。……其中最著名、工程*者,则莫如洛阳龙门武后所建之奉先寺……”
也许是摆在面前的饭碗。1958年7月20日,*台手工试制的东方红拖拉机在洛阳问世,轰鸣着开出*拖拉机制造厂的厂房。一年多后,*批13台东方红拖拉机运抵北大荒,她就是*代女拖拉机手梁军,这一画面后来成为第三套人民币一元纸币上的图案。从此,来自洛阳的拖拉机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的村庄,许多中国人手捧的麦香、稻香中,都藏着一份洛阳味道。
我们的目光几乎无法绕开洛阳。九曲黄河奔腾南下,劈开黄土高原,直到遇上华山横亘,转头向东冲出三门峡,与发源自秦岭东段的洛河在此并流。盆地中的洛阳横跨洛河,背靠伏牛山与嵩山,隔着黄河对望传说中被愚公移走的太行山、王屋山。山形环绕,大河开阔,洛阳地处天下腹地,控扼东西,沟通南北,时间和空间两条轴线天然于此交汇。
所以,每一个经过洛阳的人,都在经历某种回归。《周易》中即开宗明义:“河出图,洛出书。”河图洛书自黄河与洛水浮现,携带着先民对于星象流转、季节更替、万象万物的理解,早早印刻在中国思想史的源头。
回到洛阳,也就是回到我们的出发之地。
留给中国人的一颗时间胶囊
唐天宝三年(744年)春天,43岁的李白从长安来到洛阳,*次遇到32岁的杜甫。面对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杜甫倾心不已,与李白一同游历。如同千年前孔子问礼老子,李杜相识是洛阳见证的又一次重要历史相遇,此处的故事,有着不亚于长安万里的磅礴。
不久后,杜甫与李白从洛阳出发,向东远游,结识了诗人高适。《新唐书·杜甫传》有这样的记载:“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分别之后两年,杜甫写了那首著名的《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长安的春树生长,江东的暮云飘散,两地的中点,恰是他们相遇的洛阳。
20年后,杜甫变成了沉郁的“老杜”,带着贫病逝于舟中。此时浪漫的李白已去世数年,如同一丛光焰消失在历史中,天才诗人的死法至今成谜。多年后,杜甫墓迁归洛阳,“归葬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诗圣头枕的首阳山,正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饿死之地,标记着传统中国文人的精神追求,与杜甫的一生形成某种映照。
时光兜兜转转,历史层层交叠,与那些传说中的名字不期而遇,这样的瞬间在洛阳实在太多太多。它是一座被历史深刻塑造的城市,如同黄河的泥沙在岸边堆垒,一朝一代的痕迹每碾过一次洛阳,就为它增添一重新的底色。于是,我们此刻面对的是文学的洛阳、古迹的洛阳,也是工业的洛阳、枢纽的洛阳,是汉魏、隋唐的洛阳,也是光武帝、唐高宗的洛阳。它目睹了历史,它参与了历史,它就是历史本身。
曹植写:“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司马光写:“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面对洛阳的残垣断壁,两种相似的喟叹,竟然隔了整整800年,这中间,又映照着一座城市怎样的浮沉?
龙门石窟与白居易墓,隔着伊河相对:卢舍那大佛的眉目,据说参照了武则天的形象,从犍陀罗到西域,再从云冈到龙门,佛像风格一步步本土化,洛阳城即为见证;偏巧在城市的另一端,白马寺定格了佛教东来的最初时光。白居易墓前,一群游学的小学生正在老师的指导下,恭恭敬敬地排队行礼,诵读着诗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在他们身旁,几方刻着日文的石碑,把白居易称为“日本文化的恩人”,以颂扬其诗作对日本文学的深刻影响。
8月初的景区人头攒动,四面八方的游客依次从石窟和白居易墓前经过。很多人也许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的洛阳曾经如此开放、壮阔,站在丝绸之路的起点吐故纳新,远播文明。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洛阳,就像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颗时间胶囊,折叠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无数次前世。这当然是一座城市最沉重的部分,也是它最珍贵的部分。
向古而新,城市“窑变”
中国并不缺少历史悠远的城市,但能够向旧而新的城市样本——把历史的沉重转化为当下的轻盈,让包袱化为财富,越古老就越有活力,越古典就越年轻——尚不多见。
漫步于今天的洛阳,复现的古建筑比比皆是:5年前重建的应天门,不远处热闹的丽景门,史书记载的女皇武则天的明堂、天堂……隋唐洛阳的核心建筑,几乎都在原址重现。地下一层为文物遗址,地上一层则是“可见的都城”,成为最受年轻游客欢迎的拍照景观。
当然会有批评的声音。有人说,钢筋混凝土造就的古建筑,真的值得一看吗?但仔细想来,洛阳何曾拒绝“复建”?更何况,今天的“新古建”还成为城市文旅的重要载体之一。2023年,洛阳全年接待游客1.35亿人次、旅游总收入1041.7亿元,入选全国十大热门旅游城市;今年上半年,洛阳接待游客8519.05万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648.02亿元,到洛阳的游客中,23岁至45岁的青年群体占比达到50.64%,古都已经大不同。
如果想访古,这座地级市有着数量惊人的102座博物馆,陈列着古都的各个侧面。最新的一座是2022年开馆的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其负责人感慨道,自从城市文旅破圈、大量游客涌来,博物馆参观者就络绎不绝。几年前游人不多的洛阳古墓博物馆,今天已经是需要早早预约的热门打卡地。
在洛阳,这种新旧交融、新旧互为滋养的细节格外多:涧西区的苏式建筑群,规整静默。以“建设路”命名的道路,显示这里继承自20世纪的工业传统;城市那头的新区,叫作“光武大道”的道路笔直宽阔,彰显着古都重回辉煌的决心。因生产效率提升,今天的*拖拉机制造厂内已经没有那么多工人,老厂区的一角被改造成赛博游乐园,从重工业到元宇宙,过渡自然。孟津区的魏坡·新序,把古村改造和文化新区糅合在一起,戏台上吼着豫剧的村民和城里来的年轻人擦肩而过,而开在百年院落旁的咖啡馆、文创店,在气质上毫不违和,如此妥帖。
100年前,陇海铁路修至洛阳邙山,古墓中出土大量唐代陶瓷。它们被命名为“唐三彩”,“三”为极数,“三彩”就是色彩绚烂多样之意。这种在洛阳历史上曾大放异彩的瓷器,从此重见天日。
“让世人看到它的美!”抱着这样的信念,66岁的高水旺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中华老字号“高家三彩”掌门人,已经精研唐三彩近50年。为了精准复制真正的唐三彩,高水旺一方面参照古书记载,一方面反复尝试,多年摸索,终于烧制出和唐三彩文物一般无二的作品。自从业以来,高水旺在村中企业重点培训了百余名亲传弟子,努力传承和发扬技艺。今天,名声在外的高水旺经常出差,但一有空,他还是喜欢待在孟津区南石山村的工作室里,对着三彩马一刀刀刻写,复原那些1000多年前的线条与姿态。
“三彩是一门工艺,不只有唐三彩,它千变万化、包罗万象。”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郭爱和也是洛阳人,从1986年算起,他一直致力于洛阳三彩的研究和创新。在他的推动下,“洛阳三彩”被列入工艺美术品种名录;同时,他在艺术实践中,把多种艺术元素融入三彩,形成“三彩釉画”这一新画种。从平面到立体,从现代主义到装置艺术,郭爱和的作品携着古意和中式哲学闯入未来。几年前,他为洛阳规划展示馆主创的大型三彩环艺《洛阳》,至今仍被津津乐道:以五都荟洛、五路通洛、五水融洛、五业兴洛,凝望洛阳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向每一位观者传递洛阳的神韵,也让人看到古老技艺的全新可能性。
新与旧大大方方地并存,城市的多层特质深度交融,古老的洛阳也在经历一场“窑变”:越是向历史深处走去,就越是朝更开阔的未来走去。在这一维度上,洛阳成为中国城市的一个关键样本。
消解历史的沉重
河南作家阎连科说,在他少年时的臆想中,“曾经有无数皇帝散步的”洛阳,“永不坠落、永远发光”。几乎每个外人在来到洛阳之前,都怀着一些沉甸甸的想象:想象滚滚黄河水,携带着千年时光流过洛阳;想象这应当是一座“遗迹”之城;想象这座老工业城市在产业转型和文旅开发过程中的纠结。
但真正的洛阳,用它的日与夜、它的角角落落,轻轻地消解这些沉重:立交桥下的理发摊和街边的牛肉汤,温和地接纳一切;西工小街上,一碗豆腐汤能让人忘掉汉与唐。那些身披汉服的年轻人,可以谈论古典,也可以追逐时尚;可以认真地与历史对视,也可以在热门景点之间走马观花。
龙门石窟那尊意外走红的“剪刀手大佛”,源于佛像的手掌经过风化,仅剩食指和中指,看上去很像“剪刀手”,在网络传播下,吸引无数游客到此合影。一些沉重被消解之后,一些新的意义也随之诞生。
“河南的*场雪,总是先下在老君山”,位于洛阳远郊栾川的老君山,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山,却在近年火爆。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有短视频等新媒介的传播加持,另一方面是景区和地方的迅速跟进,扩大优势。17年前欠债的国有林场老君山,经过文旅开发,客流量从每年约1.5万人次增长至450万人次,带动当地县域旅游综合收入超百亿元。游客们收获良好体验后,成为景区的“自来水”,互联网又将口碑效应指数级放大;与此同时,老君山不断优化硬件设施和游客服务,终于让爆红成为长红。
老君山的励志故事,是洛阳正在擦亮文旅名片的一个典型案例。一座古都,通过文旅名片,找到了厚重历史之上的轻盈生活。
长帅主理的“笑场喜剧”位于广州市场步行街。对洛阳人来说,这条以“广州”为名的商业街并不陌生。新中国成立初期,*拖拉机制造厂等大型工厂相继落户涧西区之时,一批广州商家迁至洛阳经营商业,街区由此得名。反倒是长帅和同伴的脱口秀,对洛阳人来说是样新鲜事物。哪怕对演员来说,进入脱口秀的状态也需要一个过程。演员有全职的,也有兼职的,有人兴冲冲地来试一场,台下“笑果”不佳,便火速放弃;也有博物馆工作人员业余来说脱口秀,一口气坚持好久。长帅发现,脱口秀在洛阳渐渐有了稳定的观众群,以本地年轻人居多。未来,他打算做洛阳方言专场,既针对本地观众,也让游客能听懂。
马佳明继承的马杰山牛肉汤馆,则是洛阳人熟悉的老字号,位于瀍河区的一条老街上。作为第六代传人,原本大学学习英语专业的他,也想过另一种生活,但最终还是从爷爷和父亲手中接过老店,谨慎地平衡传承与创新。临街的店面刚刚装修过,宽敞整洁,但地板还保留了怀旧的水磨石。“爷爷年纪大了,还不适应新装修的店,有时候他看客人不多,还要出来把灯关上,我们只好再打开。”马佳明笑道。
早晨8点,牛肉汤馆坐满了人,本地人和游客大约各半。在我们对面,有顾客一边喝汤,一边打开手机镜头直播:“来洛阳,没有什么不开心是一碗牛肉汤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就再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