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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的职高生

实践能力薄弱,是职业教育之痛。摆在职高学生面前,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学历崇拜带来的就业问题。

职高的真实世界

“他呀,没考上高中,去了职高。”中考结束后的同学会,陈凯听到对方这样介绍自己时,略微有些窘迫。他很想反驳,职高也是高中,但嘴巴翕动了两下,还是闭上了。

选择职高之后,他就成为了被嫌弃的40%。哪怕“进大厂不如进工厂”不断被提及,但职高生低人一等,依然是刻在不少人脑海里的思想钢印。

当北上广深的“海淀妈妈”卷生卷死,苦叹清北交复出身的自己居然要面对孩子长大后高中百分之50的分流率。职高,是这群人绝不可能接受以及面对的结果。

而对于在读大学生而言,985、211牛马是只是苦涩的自嘲,但面对外界的时候,多年苦读的尊严和显而易见的上位感不容他人践踏。

正因如此,今年6月涟水中专横空出世的姜萍,才会成为热搜榜上的焦点。职高,究竟是“坏孩子”们的混乱乐园,还是偏科人才能够休养生息、寻找自我的乐土,一时纷纷扰扰,甚嚣尘上。

无疑,这两种形容都并非职高的真实样貌。在就业环境发生变化的当下,我找到了来自沿海、中部不同县、市的师生聊了聊,试图更全面清晰地看见职高真实的样貌。

中考第 一剑,先斩好朋友

将最 好的朋友的微信删除后,小林没有哭。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和嗓子一样,干干的。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才15岁的她,仿佛已清楚窥见两人30年后的样子。

中考前,小林相信彼此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两人的奶奶是同事,在县城,两家人沾亲带故。因此,两人从小到大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然而中考成绩公布后,美好戛然而止。好友考入当地最 好的重点中学,小林却选择了读职高。

对于小林和自己的家人来说,这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距离普高分数线有数分之差的她,如果想要进入当地的私立高中,就需要多交一笔补分费。“我们这里,好的私立高中,补一分要多交大几千。一年的学杂费就要花三万多。”

一“分”的差距,直观体现在入学收费单上

高昂的学杂费,还只是摆在明面上,最不值一提的支出。

如果要考入不错的本科,小林得走“特长生”路线,曲线进名校。但随着高校体育、艺术招生的改革,以往的“捷径”早成了崎岖的窄道。

体育生要符合国家一级运动员要求,才能报考高水平运动队。艺考生参加统考,文化、艺术两条腿走路。小林的父母粗略算了算,如果走艺考路线,三年学费、补习费至少30万起步。

劝退小林父母的,并不是30万的教育支出,而是投资回报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笔钱可能砸下去,也未必听得见响儿。

与其这样,倒不如选择一所市区的职高。通过3+2(三年中专+两年高职)拿到大专文凭,或是走技能单招这条路,运气好还能考上本科。相对来说,还不算卷的职高升学赛道,留给小林的空间更多一些。

理性的考量,在“唯成绩论英雄”的县城反倒成了异类。不读普高读职高,在好友眼里,小林无异于自甘堕落。

“可能……他的家人也觉得我将来会变坏。”小林敏锐地觉察到,好友“嫌弃”的背后,来自家庭的微妙影响。“他家本来就比我家有钱,有好几套房子。以前我至少还在重点班,但现在……他们可能觉得,像我这种差劲的朋友,可以不用再联系了吧。”

看不见未来,是职高生共有的担忧

阶层的差距、上升的空间,如此现实的问题,猝不及防地杀入了两人的友情。

“以后,他会读211,读985,我呢,估计只能念个本科。我们认识的人、接触的圈子截然不同,认知水平也会有差距。在他看来,我肯定就像一个井底之蛙一样,看不到整个天空。”

自尊受伤的小林,心情幽微复杂。与其以后渐行渐远,还不如现在就断了联系。她主动结束了这段友情,两人也默契地没有了联系。

读职高,就像有了“案底”。这不是小林一个人的体会,大多数读职高的孩子,都有过被“嫌弃”的经历。

甚至不用去接触职高学生,仅仅翻看一些热门视频的评论区,就能发现这些声音。职高,仿佛注定与抽烟、喝酒、烫头、恋爱,离不开关系,“厕所堕胎”的恐怖传说,更是挥之不去的校园幽灵。

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的歧视

小林想不明白,明明几天前,自己还坐在重点班里,乖巧安静。但现在就成了一无是处的坏孩子。

和她同样彷徨的,还有那些被上涨的分数线筛掉的同学。“按照上一届的分数线,我的成绩可以读县里的二中。但是这届,我们这个重点班,有8个人最后进了职高。”

坐在新教室里,这些曾经的重点班孩子,暂时还无法适应“被落下”的落差感。

读职高就像买彩票,我是中奖的幸运儿

在听到面试官第三次念错自己学校的名字后,陈凯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一字一顿地纠正道:“是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公办本科层次的职业院校。”

即便自己就读的电子与通信工程学院,2023年的就业率达到94%。但根深蒂固的偏见,一时半会儿仍旧难以消除。

在很多人看来,读职高是不努力、学习能力差的结果,可对陈凯来说,从职高到深职大,他花费了一个农村孩子几乎所有的运气。

“我没想到自己会读职高,分数出来后才发现,和普高只差了一分。”

陈凯出身珠海农村,母亲在家务农。听说他要读职高后,没太大反应。反正学手艺和读书,都是为了揾食,有饭吃就行。父亲倒是想过让他退学重考,但最终还是决定试试看,把他送进了职高。

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图源:受访者)

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入职高后的第 一道坎,就是如何选择未来发展的方向。

小林这样的县城孩子,或许还有父母可以指引。“我在会计和电子商务之间摇摆过,我爸爸和他公司的老总请教过,感觉电子商务的红利期已经过了,在走下坡路,但会计不一样,暂时还不会被人工智能取代。”

出身农村的陈凯,两眼一抹黑。只好在五个大系之中,闭眼选了个电气系。“专业也是乱选的,看到我同学选了这个,我也跟着选了。”

经历了喘不上来气的中考,陈凯进了职高后,就像脱缰的野马。他突然间有了大把的时间和自由,甚至还能带手机进学校。

原本就为前途迷茫无措,现在,他更是一下子滑到了危险边缘。“那段时间,从早上七点半上课,到放学回到宿舍,我都在玩一个叫皇室战争的游戏。除了到食堂打饭的时候,我才会把手机放下扫码。只有玩游戏,我才能不那么难受。”

陈凯对电子元件爱不释手

陈凯所在的职高,像他这样的孩子一抓一大把。只要不影响课堂纪律,老师几乎不会干涉。“我们宿舍12人间,会抽烟喝酒的,就有一半。”陈凯讨厌自己被贴上“混日子”“学渣”这样的标签,但此时,他感觉这些标签就像是自己的“预言”。

难道真的如大多数人所认为的,读职高意味着堕落、没有希望?

陈凯无疑是幸运的那个。入学两个月,他发现自己误打误撞选的专业,竟然正是自己天赋所在。“别人都还在研究电路该怎么理顺的时候,我已经焊完了一个完整的电路板。”老师很快发觉他是个好苗子,立刻推荐他尝试各类比赛。

另一个改变陈凯的人,是社团的师兄。“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大多数家长都不看好职高,但是他的父母一直都支持他、鼓励他。他非常喜欢电子元件,会自己DIY一些有意思的机器人、玩具飞机,我当时觉得这太有意思了,经常一下课就去找他请教,慢慢的也就把游戏都忘了。”

在找到自己的兴趣和方向后,陈凯才发现职高成才的真相。职高人数众多,像陈凯的母校就有8500多名学生,是珠海市第 一中学学生人数的近两倍。

备考的日子,用一年时间补习文化课

僧多粥少,意味着资源无法平均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只有那些本身成绩不错,又有兴趣的孩子,才能得到资源和平台倾斜。大多数孩子,只能看缘分和悟性。”

读职高,就像买彩票。如果运气好,抽到喜欢的专业,遇到欣赏的老师,或许人生会迎来转机。

就像陈凯,在校期间,他参加了四次比赛,有时他会留在竞赛室里,熬上一个通宵。毕业后,通过春季高考,进入了深职大。而他的师兄,职高毕业后,就被深圳的家电公司破格录用,成为了月入两万的电路设计工程师。

但能够参加比赛的学生,在700多人的高三电气系,也仅有约40人。大多数孩子,还是像小林这样,懵懵懂懂地摸索。

互相“嫌弃”的职高师生,不均衡的教育发展

“职高真的很乱吗?”偏见也好,困惑也罢,这都是很多人在谈到职高时,会脱口而出的疑问。

2023年,除了技校外,全国的中职学校共有7085所,分布在内陆、沿海、省会、县城等不同区域,因此很难轻易界定。

就像陈凯所在的珠海职高,得益于珠三角地带的产业链发展,师资力量也更雄厚。

“我们的课程老师可以分为三类:第 一类是专业课程老师,资历老,研究生学历起步,很少有本科生;第二类是竞赛队老师,年轻人为主,我认识的一个老师就是博士。我们电气系的主任还是教授,他和其他的老师都不一样,会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后来我跟着他进了同一个竞赛项目组,跟在后面学习,就是因为老师的影响,我才坚定了继续升学的想法。第三类就是一些水课老师,对着PPT念稿子,纯过来拿工资的。”

对尚处在懵懂中的职高生来说,好的老师是他们人生路上的贵人。

因为入学之初,没有人引导,陈凯没有填报高考班,无法继续升学。“参加了最后一次竞赛,我就在思考未来。指导老师劝我再去读几年书,沉淀一下。因为在珠海,这里的公司没有那么多适合我的岗位。如果要找工作,还是去深圳那边发展。我自己也去做了调查,发现还是要读个大专,一方面可以积累人脉,一方面能提高自己的技术。最后我又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备考,补上了语数外,赶上了广东的春季高考。”

从夏季高考这独木桥意外脱轨后,陈凯才发现原来职业教育留给自己的升学路径,出乎意料之多。

然而和沿海地区的职高相比,内陆县城的职高,只是在充当着“收容所”的角色。

某平台上,关于中职实习的热门问题

童桦,就是陈凯口中的水课老师,两年前,他来到这所当地唯 一的职高任教。

对于附近乡镇和县城的一些家长来说,他们把孩子送进县城的职高,是找不到孩子容身之处的无奈选择。15岁去南方的工厂打工,孩子很可能误入歧途。不如留在本地的职高读书,至少能混个专科文凭,如果孩子将来开窍,还能够继续升学。

因此,和刻板印象中的混乱、松弛不同,这所职高的管理,甚至比省会郑州的某些职高还要严格。五千人学校,实行寄宿制。有早自习和晚自习,不允许谈恋爱、打架、违规超过三次,退学处罚。

但教了一年时间不到,童桦就从热血老师,变成了躺平的咸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第 一次上课前,他还精心制作PPT,穿插音视频多媒体,想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课程变得有趣些。然而走进教室之后,懒散的气氛,给他兜头浇了盆凉水。

童桦放弃这些孩子前,他们已经先一步放弃了自己。睡觉、走神、逃课,还算不打扰课堂纪律,有些刺头直接顶撞老师。“学生需要正反馈,老师也一样需要。面对一群厌学的孩子,你也会失去热情。”

除了高考班的孩子还在为成绩发愁,其他的几乎都在混日子。有些孩子读着读着,忽然间就失踪了。童桦打电话一问,才知道跟着家人去南方电子厂打工了。

老师们无法说服这些孩子回来,因为实习期,学校能把孩子送去的地方,也是这些电子厂。“中职的就业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三年的学习,掌握的内容都只是皮毛,根本无法实践。实习,只能是去合作工厂打工。”

实践能力薄弱,是职业教育之痛。摆在职高学生面前,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学历崇拜带来的就业问题。

即便升入专科,孩子们仍然逃不开卷学历的竞争。要想获得更好的薪资待遇,他们最终还是要努力考本科。职高学习的技能,有时并不能让他们在起跑时获得更明显的优势。

结语

武汉经济技术开发区,490平方公里因车而建。这里聚集了9家整车企业、14座整车工厂、1000多家汽车零部件制造商,共同托举起了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

小林的姑姑、姑父就在这里工作,中专毕业的他们,成为一线的产业工人。也正因如此,当他们听说小林选择了职高时,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诧,而是更为平常心地接受了这一切。“至少,我比其他孩子要更早地思考,该怎么去面对未来。”

目前,制造业人才缺口达到了3000万,高技能人才培养迫在眉睫。职高不该成为拉扯孩子下坠的泥潭,六百多万职高学生的培养,也不应成为赌运气的游戏。孩子的职业发展规划、人生道路引导、实践能力培养、学风建设,都值得被重视。

唯有这些坐在教室里的孩子,驱散了心头的恐惧和迷茫,他们才能打破标签效应的魔咒,从容发展。就像陈凯,现在,当他谈到未来,眼睛里也能熠熠生辉。“我希望以后能往智慧医疗仪器的方向发展,这是国家也大力提倡的高新技术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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