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德国勒沃库森乍暖还寒。
一个头发微秃的中年男士坐在会议室,承受着众多投资者对他一浪高过一浪的指责,以及失望而愤怒的目光。
2016年5月,同样在这个场地内,他享受着大家的掌声、赞美,以及充满期许和信任的目光。仅仅三年之隔,曾经的无限风光一去不返。
这位男士是德国制药巨头拜耳公司时任CEO韦纳·鲍曼,2016年5月是他刚刚就职的时间。
走过160年的拜耳,既有悠远的过往和神药阿司匹林的传说,也有2015年的辉煌时刻,但眼下,这艘巨轮早已搁浅。在鲍曼过去几年的领导下,拜耳正在经历重重危机。
一季度,拜耳因为重磅药物的研发进展,股价涨幅23%,到了年底整体跌幅接近40%。如果以近10年股价表现来看,拜耳可以说是最惨的大药企,没有之一,2015年*时市值近1300亿美元,如今仅剩300多亿美元。
你可能会说,与辉瑞相比,拜耳10年蒸发千亿美元市值,辉瑞一年便蒸发掉1300亿美元,到底谁更惨?
不要忘了,辉瑞靠着新冠狠狠赚了一笔,也买到了一个所谓下金蛋的鹅;即使股价暴跌,也只回到了三四年前,暴涨之前的水平。拜耳呢?一场与孟山都的地狱联姻,让它深陷泥潭,股价跌至2007年以来的*点,巨额亏损、天量诉讼、债务压顶、管线薄弱……
到底是谁重伤了拜耳,又或者说,拜耳何以至此?
过往,我们谈及大药企的危机,总是离不开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专利悬崖。拜耳今日之危机,也与专利悬崖脱不开关系。
但如果换个角度,就会发现,管理团队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一个好的团队可以把糟糕的市场变成好市场,一个很糟糕的市场,往往不是市场原因,而是人的原因。
2月,失去投资者信任的鲍曼提前一年结束了自己的任期,新任CEO比尔•安德森在LinkedIn上宣布自己受聘于拜耳时,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释放公司的全部潜力”。
他能推动拜耳这艘巨轮再次转向吗?
/ 01 / 不再被信任的CEO
进入21世纪,拜耳*的三项并购是2006年以199.5亿美元的价格收购先灵公司,2014年以142亿美元收购默沙东的OTC业务,以及2016-2018年间以630亿美元收购孟山都。
这三项并购,都是在牛市半山腰上的竞购,价格昂贵。
在战略上,前两项并购起码还增强了拜耳的制药业务竞争力,最糟糕的是对孟山都的收购。
孟山都曾是世界*的农药和转基因种子企业,昂贵的收购成本以及收购后大规模的社会争议,让拜耳深陷债务压顶、司法诉讼之中。
在收购孟山都之前的2015年,拜耳的净债务规模便高达200亿美元,在收购过程中,又向投行借了570亿美元贷款。如此高的债务,拜耳要多少年才能还清?
更糟糕的是,收购完成后,拜耳因为孟山都的“草甘膦致癌丑闻”,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单在2019年就被判赔偿了109亿美元,直接让拜耳在2020年报告了创纪录的105亿欧元亏损;从2018年6月到2019年5月,不到一年时间,拜耳股价骤跌45%,市值蒸发近400亿美元。
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投资者和媒体毫不客气地将这一收购称之为“地狱联姻”。而促成这一联姻的CEO鲍曼,也不再被投资者信任,这才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
在2019年4月举办的年度股东大会上,拜耳的全体股东普遍表达出对鲍曼的强烈不信任感。一位大股东甚至直言,“我们想知道,在如今这种状况下,持有拜耳的股票还能带给我们什么。”
这触发了拜耳在德国所有上市公司的先河,针对鲍曼举行的一次信任投票,其得分连一半也不到。在欧洲大陆范围内,接近90%的股东支持才是常态。
对此,监事会主席维纳·温宁表示遗憾。不过,他强调监事会依然选择和鲍曼站在一起。为了缓解众多股东的不满,拜耳宣布会加强对公司法律事务的监督,并增加聘任外部法律顾问,以应付孟山都的诉讼。
为了在逆势中重拾投资者的信心,拜耳于2018年底宣布重组计划,计划出售各种资产,同时裁员10%。然而,受裁员影响的员工进行了大规模的示威。这再次打击了投资者的信心。
2015年拜耳最辉煌时,一度被认为是全德国最有价值的公司,但那时,鲍曼还没有上位。2018年12月底,为了在溃不成军的状态下鼓舞士气并挽回自身形象,鲍曼公布了未来4年的销售预测。
他认为,在孟山都的帮助下,公司的销售额和利润在2022年前都将稳步攀升。可惜在头半年就遭遇到了极端气候,孟山都深受其负面影响,业务疲软,只能交出一份让鲍曼打脸的业绩。
拜耳股价继续一路狂泄。2016年宣布收购时,市值在900亿美元左右,到了2019年的股东大会之前,拜耳市值跌到了孟山都的收购价,630亿美元左右。
4年过去,拜耳还未走出孟山都的阴影,股价更是一路下探,创下2007年以来的*点,市值也只剩347亿美元。
也就是说,经此一桩交易,拜耳自身价值以及孟山都近半的收购价,早已被蒸发殆尽。时也,势也。
/ 02 / 盛极而衰
一个现代股份制企业,遇上一个合格的职业经理人,有些时候真的需要些运气。
鲍曼的前任是马林·德克斯,于2010年至2016年2月担任拜耳CEO,曾通过大规模重组,将资源投入到公司*钱的核心业务,一步步创造了赛默飞世尔的辉煌。
拜耳2015年的辉煌顶点,年销售额突破460亿欧元,净利润大幅增长约18%,创下超过100亿欧元的新纪录,市值最高接近1300亿美元,也可以说是由德克斯一手促成的。
这位深谙企业重组和整合的商业奇才,从默沙东手中收购了消费者产品业务,并将与主业相关较远的材料科学部门剥离,从而将整个公司聚焦于更为赚钱的生命科学领域。
事实上,过去十几年,拜耳一直在加速转型,降低对化工业务的依赖。此前,拜耳的庞杂业务可以分为医疗保健、作物科学、材料科学三大核心板块,虽然销售规模很大(2014年销售额达550亿美元),但利润低,净利率只有个位数,远低于同等规模的制药巨头。
为了提高利润率,拜耳逐渐将重心转向了制药,虽没有全面转型,但在保障其它业务发展的基础上,力所能及地加强医疗保健业务的发展,尤其是制药业务。
在这期间,利伐沙班、阿柏西普等重磅药物销售额稳步上涨,制药业务占据拜耳收入的半壁江山,盈利能力也随之大幅提升。2014-2017年间,拜耳的平均净利润水平达到14.1%,远超过2001-2010年的4.4%。
2015年底时,德克斯对外称:“在战略层面,我们已经采取了所有必要的措施,使拜耳成为一家纯粹的生命科学公司。”在属于他短短六年的CEO时代,拜耳的股价上涨超过200%,公司的实力和价值得到了极大提升。
当然,这并不能掩盖拜耳的危机。盛极而衰似乎是所有企业无法逃避的规律。
德克斯主导的拜耳史上第二大的收购案,事后也被证明并不成功,但真正加速拜耳衰落的是,鲍曼对于公司发展战略的大调整。
德克斯或许也没有料到,在他卸任后不久,这家“纯粹的生命科学公司”将被继任者改写。
作为横跨处方药,健康消费品及农化多领域的集团型公司,拜耳的优势是多元布局带来的覆盖领域广阔,挑战是当主要业务板块都出现问题时,对公司整体而言就显得相当棘手。
回头看,触发一连串动作的起因仍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专利悬崖。
2016年至2020年,拜耳的两大重磅产品利伐沙班和阿柏西普的年收入,在处方药中的比例从2016年的27%增至2020年的39%。而随着时间推移,这两个药物离专利到期越来越近。
为了应对专利悬崖,并购是行业通行做法,不管是公司还是产品,拜耳的选择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它选择重回多元化道路,收购农化巨头。
2016年,鲍曼刚刚接任德克斯CEO的职位不到10天,就马上发起收购孟山都。上任前一年,他曾提议收购孟山都,但遭到了德克斯的强烈反对。
彼时,全球农业化学行业并购潮风起云涌,杜邦公司“闪婚”陶氏,超越孟山都,成为全球*种子和农药公司;中国化工集团以430亿美元的价格将瑞士农化巨头先正达收入囊中。
这两桩交易给全球农化行业带来巨震,显然也给拜耳带来不小的影响,这也是鲍曼坚持收购孟山都的原因之一。
最重要的是,鲍曼认为,随着人口增长,全球人均耕地的面积正在缩小,基于人类需要吃饱饭的刚需,农民必然要购买孟山都的转基因种子来提高单位土地的产量。而且,一旦买到了“前景辉煌”的孟山都,也能弥补专利到期后下跌的销售额。
收购计划披露后,股东们反应强烈。如果收购完成,意味着农化业务将占总收入的半壁江山,对于拜耳而言,这样的业务转型力度之大,无异于“壮士断腕”。
但是,鲍曼坚定自己的战略判断。
“收购孟山都过去是、将来都是拜耳正确的一步”,鲍曼在股东大会开幕致辞中这样表示。或许他以为凭此一战,自己将名垂拜耳青史,殊不知却将拜耳彻底拉向了深渊。
/ 03 / 裂痕加深
如果没有接连不断的诉讼,转型中的拜耳已经实现农业帝国的诺曼底登陆,鲍曼本人也必将在商业史上留下其个人浓墨重彩的一笔。
遗憾的是,没有如果。
收购孟山都之后,拜耳的销售额虽再次超过400亿欧元,但盈利水平却回到10年之前的水平,净利润率降至10%以下;
巨资收购孟山都而债台高筑,2018年之后,拜耳既无力大规模投入药品研发,也难以发动高频并购来扩充产品管线;
更直接的代价是,孟山都诉讼的高价赔偿。2019年已支付109亿美元,今年11月17日,拜耳再次败诉,美国密苏里州的一个陪审团裁定拜耳向三名原告支付15.6亿美元。
而根据监管部门的文件,目前仍有约5万起索赔案悬而未决。
在孟山都诉讼连续失利的背景下,鲍曼治下的拜耳一切缺点都在被放大。保健品医疗业务的弱势,战略转型的混乱以及巨大的财务压力、暴跌的股价,都成为股东攻击鲍曼的口实。
实际上,早在2019年,相当一部分股东对更换CEO持保留态度。
“股价如此下滑,我们不可能投票支持鲍曼,但现在要求管理层解职只会带来更大的混乱。” 德国基金公司Deka代表认为,拜耳目前身处转型和孟山都纠纷的双重困境之中,贸然换帅风险太大。
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裂痕日益加深。
股东们一直要求拜耳将农作物科学部门分拆重组,尽早摆脱孟山都这一沉重包袱。但以鲍曼为首的董事会,一直顶着股东的压力,继续行驶在原定的航线上,“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会竭尽所能赢回资本市场的信任。”
近两年以来,在几乎所有大药企分拆、聚焦的潮流下,鲍曼领导下的拜耳似乎成了一个异类。
鲍曼没有机会了。由于股东们的异常不满,今年2月,鲍曼提前一年结束了自己的任期。
新任CEO安德森是罗氏前任CEO,在董事会备受欢迎。拜耳董事长认为安德森简直是担任CEO的“最理想候选人”,并称“他具有建立强大产品流水线和将生物技术突破转化为产品的*记录。”
言下之意,拜耳或将重回生命科学轨迹。
拜耳股东更看重的或许是,安德森在掌舵罗氏期间(2019-2022年),曾进行大规模改革,削减管理层并重新规划发展方向。
就当下而言,他们无疑希望拜耳找到一个强有力的改革者,带领拜耳重新出发。
/ 04 / 能否力挽狂澜
11月19日,拜耳表示,由于预防中风的新抗凝药物Asundexian缺乏疗效,结束了Asundexian的三期试验。
这对拜耳和安德森而言,可谓雪上加霜。
在抗凝药物中,拜耳与强生合作研发的利伐沙班曾是全球销售额TOP10的重磅小分子药物,2022年销售额约60亿美元。不过,2020年,利伐沙班专利已经在中国到期;从2023年开始,在欧盟国家、美国、日本各国的专利也将陆续到期。
为了应对这一专利悬崖,拜耳一早便开始寻找接替者,Asundexian成为其最*的候选药物。拜耳此前预期Asundexian的年销售额能超过50亿欧元,但研究结果显示,其效果逊于辉瑞与BMS联合开发的血管稀释剂Eliquis。
德国第三大资产管理公司的基金经理表示,放弃的asundexian试验“对拜耳来说是一个重大挫折”。在他看来,Asundexian是拜耳制药管线中最有前途的药物。“没有它,制药部门就没有可持续增长。”
的确如此,就连安德森也直言,专利悬崖面前,拜耳的后期管线很薄弱。临床终止消息发布后,拜耳股价暴跌近20%,创下单日历史*跌幅,股价也来到2008年以来的*点。
事实上,出任拜耳CEO半年以来,安德森一直在试图寻求将更多发展重心放到核心业务上。“我们正在重构拜耳,使其只专注于对我们使命至关重要的业务,放弃其他一切。”
在发布三季报的同时,拜耳宣布将分拆重组。作为重组的一部分,安德森正在评估分拆其旗下的消费者健康或作物科学部门,但排除了将公司一分为三的可能性;与此同时,拜耳还将大幅裁员,首当其冲的是各个管理层。安德森指出,拜耳和客户之间隔着12层管理“实在太多了”,为了加快决策速度和经营效率,2024年将大幅削减管理层职位。
拜耳还可能对制药部门的资产进行重新梳理,比如加大CGT的倾斜。
数据显示,过去5年,拜耳对CGT的投资额已超过50亿美元。光是2020年10月宣布收购AskBio,交易就高达40亿美元。AskBio的产品组合,涵盖神经肌肉、中枢神经系统、心血管和代谢、罕见病等多个领域。
拜耳制药部门总裁Stefan Oelrich介绍,这些投资为公司提供了一系列价值管线,包括2024年将进入II期临床的帕金森病细胞疗法bemdaneprocel。10月,拜耳还投资2.5亿美元在美国新建了一座工厂,首先会为bemdaneprocel的生产服务。
11月,拜耳在一份临时声明中表示,预计公司的盈利能力将进一步下滑,自由现金流可能将为零。一些分析师认为,安德森此举是在寻求一次性迅速发布坏消息,以便重新规划各项业务。
21日股价暴跌后,拜耳又公布了一项全面改革战略,强调不会进行大规模并购,重点关注其早期管道,今年已经拿到了8个IND,并计划利用其在德国国内资源来降低成本。
但市场并未买单。暴跌次日,拜耳股价又跌去3%。巨轮仍在搁浅,安德森能否力挽狂澜尚未可知。
/ 05 / 巨轮搁浅启示
如果将拜耳看作一艘巨轮,那么,战略决定着巨轮前进的航线,执行力好比发动机。战略错误了,无论执行力有多强,也无法达到目的地。
某种程度上,过去试图在两个行业中寻求平衡,造成了它今日的衰落。
巨型企业发展的长期战略,贵在围绕实力最强的业务来不断整合和积累资源。具体到医药行业,纵观海外大药企的发展,无论辉瑞、诺华、赛诺菲、艾伯维、还是安进,无一不是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内,通过持续打造主营业务的竞争力,而取得长远发展。
即使同样多元化的强生,其制药产业、医疗器材和健康消费品各板块都较强,这几块业务的相关性也相当高,但如今,为了更好地聚焦于其核心业务,进一步提高其在全球医疗保健市场上的竞争力,强生也选择了拆分消费者健康部门。
而5年前,拜耳舍近图远地放弃了本该进一步夯实的制药产业,买下孟山都,也彻底改变了拜耳的发展轨迹。
横向对比来看,同为化工巨头出身的诺华,则选择了与拜耳相反的道路,在制药航线上越驶越远。
1996年,瑞士化工巨头汽巴-嘉基与山德士合并,新组建的公司更名为Novartis(诺华,拉丁语“新技术”的意思)。2014年,从化工业中成功脱胎而出的诺华一度取代辉瑞,登顶全球制药巨头的榜首。
盛极而衰。
在随后几年间,由于营收下降、增长乏力,诺华的排名不断下滑,2022年全球排名第七。
为了重回增长,诺华又开始了改革,比如剥离山德士、精简管线、裁员,加速瘦身计划,进一步聚焦确定性,借此提高公司资产质量、盈利能力。今年一季度,诺华上调了全年销售额和利润预期,预计全年销售额将从中低个位数增长至中高个位数。
业绩增长超预期,让诺华再次“大象起舞”,全年股价涨幅超13%。7月市值更是创下历史新高,2095亿美元。拜耳与其营收体量相当,但当前市值不足诺华的1/5。
从拜耳与诺华的经历中,我们也能窥得现代企业发展的核心智慧。要将自己的业务聚焦在力所可及的最高利润行业内。唯有稀缺性的商品才具备最高的交换价值,而当今社会的稀缺性必须通过新的科学技术来成就。
在安德森的带领下,拜耳正在重新回到这条航线。
“我对我们的研发团队、我们的研发战略和早期管线的质量感觉非常好,”安德森说,拜耳正在运营一台机器,生产一系列有前途的新药。
与此同时,他不认为拜耳的制药部门规模太小、研发预算低,无法跟上更大的竞争对手。“十年前,研发支出*的两家药企是礼来、诺和诺德,如今它们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两家制药公司。”
但在成为下一个最有价值的药企之前,他还需要解决前任的遗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