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两个月后,翟远终于决定和17万本科生、6万研究生一样,成为外卖骑手。
他此前供职于一家腰部投资机构,主要看互联网赛道。两个月前,他所在的小组“全军覆没”。公司还算厚道,给了他们“N+1”的补偿。
他没有给自己放个假喘口气,而是马不停蹄踏开始找工作。“连大厂都缩减了HC(人员编制),投资机构肯定没有大厂有钱,养不了闲人”,翟远这样解释自己如此着急找工作。
投资人天生对风险警觉,但翟远没有预想到会这么困难——几乎所有还在招人的投资机构他都投递了简历,但未收到回复;他想着要不去大厂做商业分析师吧,可是大厂也没有“坑”;要不回老家考公务员吧,但一想到公务员的收入,他还是放弃了。
“除了做投资,我什么都不会。”他失望地告诉Tech星球。
投资人曾经是个羡煞众人的行业。刚刚入行的90后、95后们还未脱去脸上的稚嫩,嘴里却谈着几个亿的项目。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部分刚刚入行的投资人和普通打工人一样,入行底薪在12000-15000之间徘徊,住在出租屋,吃着黄焖鸡米饭,如果投不到项目,可能随时被Pass。
TikTok首席执行官周受资的经历,简直是所有投资经理梦幻的职业路径。在DST投 中了小米,随后去小米任CFO,再后来跳去TikTok。
只是现在,互联网“低垂的果实”几乎被摘完了,曾火得一塌糊涂的消费行业正在降温,越来越多投资人发现,想要复刻周受资的神话已经不太现实。
好项目少了,LP(有限合伙人投资者)的钱包瘪了,一个月投四五个项目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大部分投资经理现在面对的现实是,1年也完不成1个项目。
投资人居然也失业了
从互联网公司刮起的裁员风,已经席卷至创投圈。
数日前,95后消费领域投资人向杉从某投资机构离职,这是一次非主动选择的离职。公司自上而下下达裁员名额,三十几人的投资团队,需要缩减7-8人,他所在的并购组直接被淘汰出局。
直属领导也担心他们失业,所以给几人提供了备选方案,比如可以去他们投资并购的公司做投后工作。但条件是,薪资待遇减少三分之二,并且需要从北京搬至投后公司所在的二线城市。
接受变相裁员的苛刻条件,“苟着”,还是直接裸辞,向杉纠结了近半个月。这期间,他每天打电话给自己不同的朋友,朋友都劝他,大环境不好,先保住工作要紧。
半个月时间内,向杉还是每天到公司上班,跟原来的同事还在一个办公室,但他已经没有了讨论项目的权利。挫败感与落差前所未有,终于没能说服自己学会妥协,挣扎了半个月后,向杉最后毅然决定离职。
人通常会格外珍视自己*份工作,即使离职,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充满仪式感的离职场景,跟每个同事告别。但离职来得迅速且猛烈,向杉没来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
不止向杉。洪浩所在的小组在去年刚刚经历了无差别裁员,“我们部分投资总监以下人员全部裁掉”。洪浩供职于一家信托基金,而他所在的组主要看一级市场:互联网+科技领域。
公司管理的资金规模非常庞大,以至于洪浩约别的投资经理来交流业务,对方总是得出“你们一定是土豪公司”的结论。
投资经理们几乎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裁掉。投资机构不像大厂,养着10万甚至更多人,他们更像是一个“高精尖”团队,极少的人赚来足够多的钱。裁员,在投资行业从来都是很少见的。
这让天生对风险敏锐的投资经理们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于是,失业之后,向杉和洪浩便开始马不停蹄得每天投递简历、跟猎头沟通,已形成肌肉记忆。
半个月时间,向杉差不多聊了二十几个猎头,猎头给的反馈是,消费领域投资岗位几乎没有“坑”。转赛道的话,消费投资人转科技又极其困难,后者具有一定技术门槛。
洪浩的情况也并不是很乐观。做投资经理这些年,他的成绩不差,每年保证至少一个项目,但他的简历几乎投遍了所有的和自己相关的机构,可是大部分都不招人。
洪浩和向杉意识到:*的时机或许真的过去了。
滚烫的十年:一周见十几个创业者,一月投三四个项目
过去十年,是中国互联网蓬勃发展的十年,也是中国投资行业蒸蒸日上的十年。
阿里巴巴、腾讯、百度这样的初代超级互联网公司的股东名单以海外机构为主,本土机构并不多,而字节跳动、快手、滴滴、拼多多、小米等公司的股东名单,都有至少一家本土一线基金。
2014年之后,VC/PE机构猛增。
根据相关数据终端统计,2015年1-11月共披露796支基金开始募集或成立,总目标募集规模达到1626.06亿美元,目标募集规模达到了近几年来的峰值;2015年1-11月共披露出1055支基金募集完成,披露的募集完成基金的金额规模为472.95亿美元。2015年1-11月国内创投市场共披露2506起案例。2013年,这一数字还是1335起。
市场似乎有用不完的热钱。一位中小机构投资人募集一期规模2亿元人民币的基金,最多只需要一个半月。
人才永远顺着钱的方向流动。一种在行业流传的说法是,2017年中国一级市场投资人就已达到了20万。一位机构合伙人用“疯狂扫货”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夸张的时候,一个月就能投三四个项目。
这种火热持续到2020年。只不过从当初的互联网投资热,转移到了消费领域。
某投资机构的投资人宋清告诉Tech星球,2020年,项目集中爆发时,他一周需要约见十几个创业者。每天从早忙到晚,除了跟项目的人聊,还要做内部汇报,以及跟同行、FA(财务顾问)之间交流。
在外界看来,投资人代表着行业认知天花板,他们能提前预判未来3-5年甚至十年的发展趋势。手握重金,掌管着一家家创业公司的生杀大权。他们个人财富积累速度也很快,不仅领着高于同龄人的薪资,每年底还可凭借出手的投资项目拿到丰厚的分红(投成奖+跟投奖)。
更重要的是,项目退出之后,投资机构会把收益的一部分给到执行团队,就是Carry。
撞上时代红利的投资人们个人财富疯狂积累。慧眼识珠,便可通过一个投资标的创造数以亿级的财富。有消息称,投资快手的投资人,光是Carry就拿到了1个亿。投资圈的共识是,VC想赚钱,挣的就是Carry。
投资人个人财富积累,与投到好案子的比率呈强绑定关系。大部分投资经理一般只需要一年投成一个项目足以。去年宋清投了2个项目,他所在的机构年终奖的上限是12个月工资,宋清拿到了7-8个月年终奖。
翟远告诉Tech星球,投资经理的收入由底薪和投成奖构成,底薪基本可以满足日常支出,投成奖才是大头。如果一个项目,他是主要负责人,就可以拿到一半甚至70%的奖金,大约10万元左右。这意味着如果一个月投成四个项目,每个奖金10万元的话,投成奖就有40万,回报不可谓不丰富。这还不算Carry。
对于投资人个人财富积累而言,宋清认为财务回报最高的时间段在2020年-2021年,那时候的案源和项目质量也是*的,一个项目融资两三轮,投资人凭借一个项目就有很高收入。
投资逻辑变了,半年投不中一个项目
过去十年,中国本土的投资市场遵循着一个共同的逻辑:只要疯狂增长,挤进*梯队,便有源源不断的融资来续命,扩张是他们*考虑的事情,而不是利润。
但现在,投资逻辑发生了变化。去年下半年开始投资人就开始提,“要维持公司自造血能力”,即向被投公司要盈利。对于公司赢利性要求变高,对于赛道更谨慎。
过去,投资人认为,只有百亿以上规模市场的品类才有机会生长出大公司。但现在大家的思考是,品类大意味着竞争也会激烈,“必须拥有足够强的逻辑才能支撑是否出手”。当然,这其中更重要的要求是利润。
身为一线投资经理的宋清明显感觉到,工作变清闲了。现在他每周只需要见四五个创业者,工作量直接减半。
但他不敢让自己慢下来。占中国创投行业半壁江山的某头部机构裁撤消费组、优化TMT的消息,让每一个一线投资经理都感到害怕。
上海疫情期间,宋清被迫居家办公,他每天都很焦虑。没有办法出差,访谈调研,但还需要找到新项目稳住老板情绪。创投圈同行大方向转到了元宇宙、Web3。他们机构虽然对外宣称,坚定的看好消费赛道,老板也给他们几个看消费赛道的投资人吃过定心丸,说不会裁员、不会撤掉消费组,坚定不移看消费。但大家内心并非没有动摇。
曾经大火的互联网和消费赛道如今正面临的现实是:推不动案子,也找不到好案子。
今年已经过半,宋清至今没有出手过任何项目。现在他对年终奖已经没有预期,觉得整个机构能够投1-2个项目就不错了。一位专注自动驾驶方向的投资人告诉Tech星球,现在他基本就靠着每月的底薪度日。
市场已经冷了下来。上海市创业投资引导基金在5月底公布了一组数据,在其投资的GP中,47%的机构募资进度符合预期,53%的机构在募资进度上受到疫情不同程度的影响,或多或少降低了目标募资金额。
募资变得极其艰难。一位机构合伙人告诉Tech星球,VC很早跟LP沟通,很多属于双方签完了协议,但并未打款。这时候就很容易出现分叉口,整个行情不行了,不少LP撕毁协议不再打款。
一位投资人称,不少美元投资机构,被LP撤资,相当于直接没有子弹,情况非常惨。LP愿意遵守协议打钱,机构这边也几乎没有项目可以出手。
一位二线机构合伙人表示,现在机构投项目不像去年手松,去年可投可不投的项目还会看一看,今年就干脆不看了。机构理性了,项目也理性了。
项目少了,奖金少了,投资经理们也开始消费降级。翟远告诉Tech星球,以前都去星巴克点大杯,后来是雀巢的罐装咖啡,再后来是速溶咖啡。以前买阿迪、耐克的袜子,现在拼多多9.9包邮,以前短裤都要买CK,现在早就不追求品牌了。
所有的一切释放出一个信号:没有那么多项目,没有那么多钱,投资机构也不再需要那么多投资人了。
一位二线机构合伙人告诉Tech星球,今年我们没有招聘,可能其他公司也是这个样子,因为疫情影响确实太大了,现在募资难度非常大,所以几乎都没有钱,怎么去招聘呢?
VC投资人出路在何方:转FA、自己下场创业?
不少投资人和投资机构开始寻找出路。
一些投资人在视频号成为了知识博主。他们主要为创业者提供企业管理咨询和辅导,费用在2万/年-10万/年不等。
刘敏曾经是一家小型投资机构的合伙人,但现在她的职务更确切地说,是一家跨境电商公司的合伙人,她看好东南亚市场。理由是,既然投不到好项目,看到合适的不如自己下场创业。
刘敏偶尔会看一些项目,她做FA。“现在除了头部大基金有钱,像我们很难募到钱,还是稳一点,先活着比较好。”
但FA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根据相关数据,2022年一季度中国VC/PE市场投资交易均值断崖式下跌,仅为2731.73万美元,环比下降25%,同比下降22%。2022年5月,投资案例数量393起,投资规模63.03亿美元,在年后国内疫情反复影响下,投资市场持续下沉,在本期投资规模降至冰点,仅不足百亿美元。
VC不出手投资,FA自然也拿不到分成。
一位此前消费行业的FA,从去年开始就在陆续减少FA方向的工作,他的大部分时间参与一个和消费无关的创业项目,偏企业服务方向。
消费投资人转型难度比较大,向杉担心转不了行。论技能,他觉得投资人访谈调研属于比较虚的能力,没有一技之长。“宇宙的尽头是考公务员”成了行业共识,他在想要不要考公务员,“毕竟公务员不会失业。”
离职时,向杉给自己定的找工作时间是半个月,但现在,他觉得此前过于乐观了,决定给自己延长找工作的时间。
投资天生是一个风险游戏,他们是风口的*捕手。今年,大部分投资人开始转行,从消费、互联网到科技、元宇宙、Web3。
一位投资人表示,现在投资真的很惨,只有看Web3的在扩编。在控制通胀的新一轮周期里,*就是别乱动。啥领域都有门槛,但搞投资就是要学,但*的门槛对于投资行业来说就是募资,现在募资真的很难。
但科技、元宇宙、Web3并没有想象中光鲜。一位FA告诉Tech星球,去年曾向一知名机构合伙人推荐过元宇宙的项目,但对方的回答是,“项目太多了太乱了,我们暂时不出手了”。
不出手意味着不会失误,也意味着可以将投资机构日常的开支降到*,因为投资经理不用每天到处“飞”,做访谈和尽调了。
“能躺平就躺平吧”,这是现在大部分投资人内心最真实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