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不到菜的第6天,封在上海浦东新区的林子低血糖了。她饿了两三天,整个人只能晕晕乎乎地瘫在床上。家里食物仅存一袋苹果,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能否买到食品。这是她人生中*次经历“饥荒时刻”。
一开始,林子觉得是自己抢菜不够努力。为此她每天定了6个“抢菜”提醒闹钟:最早是5点55分,最晚是23点半,“仿佛回到了高考前一百天”。自今年3月28日上海疫情期间实行“划江封控”,连续16天没在买菜APP上抢到像样的东西后,她意识到,这跟个人努力无关。
不到半月,2500万人口的上海,就从世界魔都变成饥饿之都。邻里间出现了“以物易物”的奇景:有人用高端护肤品lamer换盐,也有人拿咖啡豆换葱。*AI科学家贾清扬在上海被封18天后,半夜4点横穿上海,顺便接济了一位困在机场两天没吃饭的女士后,飞去了加州。
此情此景实在出人意表,因为粮食和蔬菜本身并不匮乏。
早在上世纪60年代,为了解决上海人多地少吃菜难的问题,政府将江苏10个县划归上海,令上海郊区和菜田面积大大增加,在2010年前后就达到了60万亩,并在崇明、松江、南汇、宝山等多地建立了大型蔬菜基地。
而扎根上海的多家生鲜电商企业,也拥有数量众多的菜仓。以叮咚买菜为例,旗下共拥有7个大仓,其中松江辰塔仓是*的蔬菜仓,日产蔬菜件数超10万。
在这样一座物资充沛的世界级大都市,人们为什么吃不上菜?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环:被“吃”掉的干线物流
林奇和一整车大蒜辣椒一起,被“扔”在了距离上海几百公里的安徽小城市。
他是山东临沂的蔬菜供应商,为上海家乐福、叮咚和美菜供货。上海疫情爆发以来,他一共跑了10趟,每次将近千斤蔬菜运往上海。
但这是一趟趟艰难的、关卡重重的行程。
林奇告诉36氪,不少司机担心被扣住,拒绝开进上海,撂挑子不干是常有的事儿,他只能在司机卸货的地方重新找车。
“过去几千块一辆车,现在涨到两万,还要付高额的中转费,有的供应商找不到司机,直接开更高价把我的车撬走。”实在无车之时,他甚至翻越栅栏去高架桥招揽司机。
即使找到司机,每一个途径城市政策松或紧,都是未知。“有的地方要求不能去过上海、行程码不带星,有的是连上海周边都不能去过,有的是进城后只能逗留四五个小时。”
一次,物流车快到苏州,由于去过上海行程码带“星”,经过高速时被直接拦下。林奇和司机只好从上午11点排队做抗原,晚上8、9点才进入苏州,第二天下午3点才进入上海。原本3天可以跑个往返的货车,这回单程花了5天。
某卤味连锁品牌在上海拥有近1000家门店。封城消息传来,门店产品几天内被扫荡一空,交易额陡然长了4倍。位于上海嘉定的物流中心很快缺货,需要从浙江生产基地紧急调配。
但4月3日当天,该品牌高管方韩在嘉定白白等了6个小时。“一问司机,车子开到上海边界不让进了”,经过反复沟通才被放行。
一家主营日用百货的电商公司,干线物流也在苦撑几日后彻底瘫痪。
“各地政府要求不一样,经常进去十个货车司机就吃掉十个货车司机,”该公司一位高管对36氪称,“我们连合作伙伴的货车司机都调动了,但这种消耗战受不了啊。”
一位浙江货车司机告诉36氪,4月6日,他所在公司接受委托发往上海的62个集装箱,被劝退了46个,理由是司机核酸过期以及行程码带星。
“最近平均每天只有12个左右集装箱,日均出货量少了四分之三,司机们都怕进得去出不来。”
一些更夸张的封控政策在坊间传开:外地货车进入某省境内就会被贴上封条甚至安装报警器,车门一旦打开,就会发出报警声。
城市间的干线物流被“吃”掉,意味着电商平台、买菜平台,乃至一家连锁品牌在一个城市的大仓,很快会陷入补给跟不上的境地。
第二环:市内通行,一证难求
而把货物顺利运进上海,只完成了*关。要想保证货物在市内流转畅通,当务之急是搞定“通行证”。
这个能让物资车辆每日在上海市内穿行的小纸片,成了这场物资保卫战的硬通货。
一位团购老板就告诉36氪,疫情期间,他将本来只有3辆车的团队扩充至了15辆,每天配送1700单左右,单天的净利润就能达到近13万,是平时的6-8倍。
手持通行证、也有运力在手的他如今只肯接毛利50%以上的订单,40%毛利都看不上,“现在运力和通行证就是话语权。”
这位老板有十足底气,因为“证”不是想办就办得下来的。
据36氪了解,目前上海的临时通行证分为“人证”和“车证”,生鲜电商配送人员一般持有“人证”,物流运输人员则持有“车证”,由市商务委统一颁发,并由市公安局参与审批。
“疫情初期,‘双证’卡的非常严格,需要是防疫保障单位,配送车辆必须是物流企业,也需要符合抗疫物资配送标准,由公司统一申请。”方韩告诉36氪。
盒马、拼多多、叮咚等互联网零售公司都获得了宝贵的通行证——但它们其他环节上人力不足,导致配送能力大幅下滑。而严格的通行证条件,又把很多没那么大的物流企业拒之门外。
很多时候,通行证需要前一天的12点前申请才能保证第二天拿到,“有的司机因为等不及,转头就投奔了其他平台。”叮咚买菜团购负责人阿苕十分无奈。
通行证的有效期也飘忽不定。“有时候只有一天,有时候是两天,最近几天才慢慢变长。”方韩说。
一位货车司机给36氪提供的上海市防疫保障“临时车辆通行证”,个人信息已打码
通行证也不是*。很多证仅允许车辆在某些辖区通行,为此方韩不得不找第三方车队在每个辖区多安排几辆车,“就跟挤牙膏一样”。
因为一证难求,过去几天“几千块、甚至上万转卖通行证”、依靠一张通行证暴富的故事不断在坊间流传。
一位因为公车私用、并私下倒卖车辆通行证的司机就在近期被立案调查。交警也会随时查验,看人车是不是对应,以及运输物资和运输路线是否符合保供需要。
方韩就在近期被查了一次:他在静安、青浦、嘉定区间送装货时,被交警查询了此前的运输路线和运输任务。
通行证稀缺的同时,城内物流关键节点如零售门店、前置仓的瘫痪,也加剧了配送难度。
据36氪了解,截至4月13日,盒马在上海不同类型的74家门店(也是仓库)中仅有约40家还在营业;叮咚的280家社区前置仓最糟糕时只有2成在运转,原因没有其他——防疫管控。
一位从事生鲜连锁生意的高管告诉36氪,他们位于普陀区的门店其实没有确诊病例,但因为店铺靠近收纳确诊病例的同济医院,被通知在3月31日关闭。
方韩所在卤味连锁品牌近1000家上海门店,如今也全部关门。他的配送车队每天只能跳过门店,从嘉定物流中心直接送货到上海的各个社区,这进一步降低了配送效率。
“我们承诺的是48小时内发货,至于何时能到,谁也说不准”。
第三环:9成配送员困坐家中,剩下的月入10万睡在路边
为了把物品送到客人手里,饿了么蜂鸟骑手陆离把餐箱垫在砖头上,爬过了3米高的铁墙。
这是他跑了20多公里路,抵达的一个位于金桥的偏僻别墅区。这里的物业规定,晚上8点后不允许从大门配送。
而这是陆离近期遇到的万千困难中,可能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的难题在于,骑手当天能否正常工作是件极度不确定的事情。在全市感染率如此高的情况下,每天都有数个小区确诊阳性病例,按照当前严格的防疫政策,一旦小区出现确诊病例就会被封锁。这意味着,骑手随时会被困在家里。
配送员胡诸负责的片区平时有上千名骑手,这段时间,至少一半的骑手都因为社区频繁出现阳性病例被关在家中。剩下一半拥有自由身的骑手中,许多人担心被感染连累家人,干脆主动留在家中隔离。
“我家住在长寿路,到静安寺步行十几分钟,是非常市中心的,主干道平时路上面美团饿了么骑手乌泱泱的,现在我一眼望过去一只手能数完。”方韩说。
美团饿了么骑手,京东小哥,叮咚盒马配送员,支撑起了城市物流网络的最后一公里。这原本是一个巨型的、密密麻麻的网络。
美团和饿了么在上海活跃的骑手数量日常在10万左右。而本轮上海封控期间,还在一线岗位的仅剩下1/10。
每日优鲜上海4月上旬在岗的配送员有200人左右,是平时运力的1/5。他们中只有一小半获得了居委会的同意,可以自由出入小区,另外一百多人只能住在前置仓和附近酒店。
自营仓储物流的京东,位于上海和昆山的100多个前置仓,只有一部分放开运营,在一线的员工也仅有20%。
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若是平台和相关部门可以及时为骑手安排小区之外的住所,可以避免这个难题。然而现实是,酒店床位紧张且价格高昂,前置仓堆满了货物,能让人休息的空间也很有限。
于是,想要正常外出跑单的骑手们只能自寻住处。美食城的桌子和暖和一点的换电站是不错的去处,也有人干脆睡在街边的电瓶车上。
不过,即便暂时解决了住宿问题,骑手还面临着因混检异常带来的停工风险。
陆离曾收到过疾控中心打来的电话。因为20人混检的管子里出现了阳性病例,他被要求居家隔离并等待大白上门复核。
“我的健康码变成红色,每晚都睡不好觉。我心理上发烧了。”而当核酸检测结果显示阴性,码变成绿色,他才敢继续跑单。
为了减少因混检带来的风险,陆离四处打听,发现仁济医院是目前混采人数最少的定点核酸医院,5人一根管子,检测出阳性的风险大大降低。
严格的封禁政策下,大部分商家歇业,这令骑手跑每单的时长大大增加,原本就稀缺的运力也变得更加紧张。
一天上海大雨,骑手老胡接到一个跑腿订单,用户清单包括蔬菜、肉、泡面、椰汁。买齐这些东西,往常他需要跑三家商户。
而这次只是买肉,他至少敲了5家肉店。终于敲开的一家,一斤猪肉150元。他很忐忑,担心客人嫌贵,还微信语音了对方,获得准许后才购买了3斤猪肉。
开门的超市也很少,他跑了整条街才找到了一家夫妻店。由于确认客人需求花了很多时间,店家担心被巡逻的城管罚钱,他们还吵了几句。
每天12多个小时超负荷的工作,让陆离挣到了入行三年来最丰厚的薪水。他一天接20到30个跑腿单,每单挣100到200元——最近一个月收入超过10万。
“对我来说,一天赚两三千甚至五千块钱意味着什么?在我老家,一个月赚两三千块钱都是奢侈的。”陆离对36氪解释。来上海前,陆离为了买房结婚,在老家欠下一大笔债务,每个月要还1万多元。
骑手们暴涨的薪资引来了非议,但这无疑是供需极端不平衡下形成的畸形市场,也是极端情况下促使骑手外出工作的重要动力。
一位业内人士,还向36氪道出了一桩秘密:保供单位虽然订单量暴涨,但是由于不能随便涨价,而每个环节又都成本暴涨,结果反而是亏的,订单越多亏得越多,亏不起钱就做不下去。反而是私人和小单位最有动力做,因为敢涨价、能挣钱。
流传在朋友圈的暴富故事
干线卡顿、城内物流卡顿、最后一公里运力告急……导致上海用户紧盯买菜app也抢不到菜。
于是,小区自发团购上场了。
自救:围墙之内,团购救火
“爆单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仓库里有菜,但用户约不到配送时间,早上7、8点已经约到第二天。”3月中旬在周浦、闵行等率先爆发疫情的区域,运力不足的问题已经显现——按照以往的防疫经验,叮咚买菜CEO梁昌霖觉得事情大了。
两天之内,叮咚邻里这个基于叮咚小满(叮咚买菜的to B业务,平时主要面向餐饮商家等客户,采用物流车配送)、定位团购的业务迅速在部分疫情严重的小区上线。
从3月17号到4月7号,叮咚团购已经成为了上海排名第二的团购业务,每天交易额都在几百万。
为了应对涌入的订单、利用好稀缺的运力,叮咚买菜甚至临时改变了多项产品功能,比如取消隔日送的预约功能,变成自动分配配送时间。
然而,由于履约能力不够、封禁政策愈发严格等原因,叮咚的团购业务也在4月8日关停。类似的多多买菜、美团优选则在更早的3月31日关停。
而真正像星星之火一般,大规模发挥作用的团购,来自自发的民间力量——团长。他们使用最多的团购SaaS工具快团团,也成了这次日活和交易额最高的团购应用。
李颖平时从事电商代运营工作,这段时间,她联系到认识的供应商,在自家小区发起团购。
原本不太熟悉的、沉默的小区邻居们,一时间在群里热切地接龙。小区分南北一共100栋楼,本来预期只开200单的面包团,很快加到了871单。
“这100栋楼里有15栋阳了,这么多订单,压力真的挺大的。”
为了避免聚集,李颖把团购的人分成4个群挨个通知。送面包那天,她和两个志愿者从下午3点忙到凌晨2点,疲劳加上对染上新冠的担忧,一个志愿者在结束工作后嚎啕大哭起来。
而团购的食品能不能到货,同样面临上述各个环节的难题。
“我们的面包,他本来跟我说是后天送,结果今天就到了。我之前买的猪肉说当天到,结果隔了两天才到。”李颖说。“买卖双方都是信息不透明的,谁也没有一个准点,只能看运气。”
自发团购某种程度上维持着食品供应的“生命线”,但威胁也如影随形:有人怀疑团购这一行为造成了新的感染。
数位业主直言不讳在微信群里"审问"李颖:“快递和大平台团购都停了,为什么我们小区还是一直有阳,是不是你们找的货源有问题?”
尽管李颖耐心解释了货物的消毒过程,还摆出各类资质证明和核酸证明,也没法完全令他们信服。
梗阻打通了吗?
即使使出浑身解数,这场“物资供应危机”至少到目前为止仍很难让人满意。
4月8号晚上,京东CEO徐雷连续发布两条朋友圈,“有力使不出,这种感觉很难受”;“这两天随着各个环节通顺,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将开足马力尽*努力支援上海。”
新闻一出,许多上海居民立刻冲进京东app下单。
一位家住浦东区蓝村路附近的90后下单了吐司和啤酒,然而最新物流状态显示,“您的订单预计于24日送达”。另一位闵行的宝妈则订购了纸巾和尿不湿,预计送达时间也是24日。她失望地退掉了在京东定的大米,因为同样遥遥无期。
不少将京东作为救命稻草的上海市民在朋友圈称,“京东辜负了自己”。
部分京东商品配送时间
显然,打通这些梗阻的环节,比京东和徐雷预想的更难。
最新进展是,京东物流内部已发出紧急通知,要在全国范围内给出较大激励政策招募快递员本周之内前往上海增援,并在上海本地通过众包快递的方式召集超过2500多人加入终端配送。
但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场“物资保卫战”何时能够结束。
根据官方发布的数据,4月13日0-24时上海新增本土确诊病例2573例,无症状感染者25146例,尽管新增增速有所下滑,但新增数量仍然创出新高。
不过也有好消息。
4月11日,国务院办公厅表示,不得随意限制货运车辆和司乘人员通行,不得以车籍地、户籍地作为限制通行条件,不得简单以货车司乘人员、船员通信行程卡绿色带星号为由限制车辆船舶的通行、停靠。
4月12日的上海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上海市商务委副主任刘敏也表示,目前在加紧推动外卖等电商平台骑手复工,不断加大运力。
据36氪了解,随着“保供压力”剧增,通行证的申请条件已经有所放宽:只要是保供、运输、志愿者、环卫人员等人员,并持有48小时核酸证明,均可以申请。
什么时候能够解封?这是眼下众多上海居民最想得知、但一时难有答案的问题。
一段全家便利店的入店音效,4月11日起在上海居民的朋友圈里流传。有7000多人转发了这个6秒长的音频。一些人留言道:“天籁之音”、“昨晚梦见在全家买东西了”、“眼泪差点憋不住”。
上海作为一座以生活便利著称的城市,拥有1500多家全家、1200多家罗森便利店。遍布上海的商圈、街道,和社区小巷的转角的便利店,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那种方便、物资充足的往日生活。
一抬脚就踏进便利店买东西的日子,人们失去得太久了。每一个上海居民都在等待,那种稀松平常的幸福重新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子、方韩、林奇、陆离、垚彦、李颖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