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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佰》:仓库之后,电影之外

打了四年的仗,我开始认同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间则残酷,他为你准备的东西叫做“没数”。

以下内容含少量剧透,谨慎阅读

1985年,《八佰壮士》上映10年后,冒死给士兵送旗的杨慧敏饰演者林青霞,应谢晋导演邀请来到上海。她做的*件事,就是参观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

林青霞在2011年出版的《窗里窗外》写:

我望着那残旧的仓库和狭窄的苏州河,想象着当年《八百壮士》英勇奋战的情景和杨惠敏横渡苏州河的动人事迹......真实的事发生在1937年。经过半个世纪,我到上海四行仓库,看到楼顶上飘的是五星红旗,我泪眼模糊了。

导演管虎心里的那面旗是责任感。50岁的当口上,他将要完成40岁的梦想,扛起那面旗——关注战争中的困境、绝境,以及个体命运。“而这种关注在中国电影中是缺乏的,至少我们这代人中应该有人来做这件事,至少(我们)有这个责任。”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事实上,那些士兵的命运和这部电影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微妙互文。鲜有人知道,八佰壮士的残酷命运并非终结在四行仓库,《八佰》的困境也远在电影之外。

四行仓库之后

我们还是得再一次回到四行仓库。

1937年,蒋介石命令闸北所有军队撤出,以防卫上海西郊,同时命令第三战区代理司令长官顾祝同让第八十八师单独留守。最终师长孙元良决定只以一个加强营兵固守四行仓库,有中校团副谢晋元、少校团副上官志标、少校营长杨瑞符率领。

四行仓库位于原闸北区南部,与当时的各国租界仅一条苏州河之隔。

在各国和整个租界的注视下,四行仓库是一座孤岛。它成为了一座残酷斗兽场,向着租界和世界直播着一场血腥的现代化战争。一方为了征服的欲望,而另一方为了退无可退的国境线。

跟很多战争题材的电影不同,《八佰》没有把镜头对准英雄团副谢晋元、德械装备的正规军,他对准的是八十多年前,被七拼八凑推到淞沪战场上,又被打散的一群“逃兵”。

选修防御工事的人,就是选死士。没人愿意,就只能靠扔大洋作弊。这群人心里没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也没有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官方口号,只是想着还没见过面“肉嘟嘟的老婆”;想着租界里的歌女;想着怎么能同时躲过自己人和敌人的子弹,活着逃到窄窄苏州河另一端。

这大概是80年前真实的军队图景。否则为何淞沪战场日军25万,国军动员人数75万,上海、南京依然相继沦陷。电影里,谢晋元有一句话是:因为我们病了。

河对岸的观众们仍然醉生梦死,有人在毒气飘来的时候,紧紧关上了大门,把流民隔绝在外;有人趁乱偷走了摊上的包子。

而战场的惨烈让这些兵渣子、兵油子慢慢找回了士兵的尊严。“观众们”也不再冷眼,开始捐款捐物。一切都是中国人本来的样子。

最终,照明弹的光亮下,租界对岸的观众冲破了阻碍,向冲桥的士兵伸出一双双手。在密集的机枪扫射声里,电影戛然而止。

实际上,这场撤退的实际伤亡人数为十数人,四天四夜的阻击战伤亡人数范围为37人~65人。

而租界的一双双手后面,却绝不是港湾。“八百壮士”实际共计三百五十八人,走进英租界后,立刻被缴械,关进收容所。三百五十八人被禁于胶州路空地,被称为“孤军营”。

他们失去了自由和尊严,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孤军想在收容所中升旗,会引来侮辱、殴打。监禁四年之后,1941年4月24日凌晨,四名士兵被日伪政权收买,利用早操时间刺杀团长谢晋元。谢晋元不治,终年37岁。

八个月之后,日军入侵租界,孤军成为战俘,被分送各地集中营。其中有100多人被押往南京老虎桥监狱,抗战胜利后,集中营大门打开,活下来的只有30多人。

他们的消息渐渐成为了敏感信息。上海《正言报》因为刊登了谢晋元和孤军营的近况,就被工部局停刊两周。

太平洋战役爆发,孤军们又被分期分批运往赤道以南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可容纳100人的船舱被塞进400多人,不通风,船舱一开,没有一个人穿着衣服,所有人头上都爬满虱子,身上都是排泄物。这艘船上的故事被美国人格雷戈里写成《地狱航船》出版。

随后,船与死亡一起靠岸。有的“八佰壮士”在抢建日军机场的时候被美军炮弹炸死,有的被日军逮去做人体细菌试验,有的患上流行热病没有得到治疗。最终活下来的仅有30余人。

在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的采访里,幸存者能从味道分辨出来正火化到尸体的哪个器官。“心脏最难烧,往往要浇汽油才烧得干净。”他说。

此刻,大概不会有人再诧异四行仓库纪念馆里的背景音乐是《我的堂弟留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

我的团长倒在租界的操场旁/我的堂弟留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他和他的提琴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电影之外

那些士兵的身体永远留在了地球那一端,管虎偏执地想把他们的灵魂、精神带回来。

这个事情他想了10年。茶余饭后、拍着其他电影的空隙,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琢磨《八佰》。他数度启动,又数度放下。他在等自己做为导演的*时刻。

这个时刻在2016年来了。一开始,管虎团队以为这是一个土木工程。要挖战壕、盖仓库,要同时保障承重、光源、人员安全。三年时间,大量的物料、人力成本耗进去,不断超支。

钱的事情他不管,但对电影品质他决不妥协。管虎在苏州最冷的天气里拍调度最复杂的戏,他在很多场合说起,自己在现场的口头禅只有三个——“绝不”、“休想”、“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最难的一场戏就是结尾的壮士“跑桥”。工作人员接受《谷雨》采访时说,照明弹一颗成本高达8000元,一共需要700颗~800颗,但最终只来得及做出300颗。最后,灯光组、电脑组一起上还是失败,直到摄影指导曹郁启动了航拍,才把这场戏拿下来。

三年下来,管虎胡子白了,他又觉得这些难事没什么可说。“哪个电影都难,你说哪个不难。”

但总有些事情,超过他的掌控。

2019年,早在电影刚刚筹备上映的时候,就有“抵制”的声音。网友认为这部电影的立场不对,美化了孙元良(电影中并未出现)。在听说被剪掉的“阮经天”主线剧情是因会说日语而被南岸居民用私刑至死,愤怒网友的怒火就更高涨。

上海电影节,《八佰》突然宣布撤档。管虎戒了自己雪茄,《八佰》一天不上映,自己一天不会再碰。

463天之后,华谊兄弟王中磊哽咽地说:“463天的每一天,《八佰》都在我的脑子里、或者谈话中,没有一天没有提到。特别像一个奇妙的旅行,希望未来做电影的日子少一些这样奇妙的旅行。”

这让人想起,同样把镜头对准且战且败的远征军的《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有这样一句台词:

打了四年的仗,我开始认同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间则残酷,他为你准备的东西叫做“没数”。

战场如此,电影亦然。如果管虎听到这句话,大概也会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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