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人来说,阿勒泰足够遥远,足够遗世独立。它是“远方”的另一个名字,是真实存在的“风之谷”,是古老生活不曾逝去的证据。
如果你还没去过阿勒泰,不妨趁这个夏天,高山牧场最绿的时候,去一趟。
如果你还没去过阿勒泰,那就在上下班的地铁上,带上一本李娟的书。地铁穿过隧道时,忽然,有一阵清风灌满列车,把一些心情吹到阿尔泰山南麓和额尔齐斯河河谷。
如果你还没去过阿勒泰,也许可以找一段暂时不用看手机消息的时间,点开电视剧版《我的阿勒泰》。你会一瞬间进入阿勒泰的春夏秋冬,听见高山、河流、动物与牧民的协奏曲。
去阿勒泰吧。歌手老狼*次读李娟的《我的阿勒泰》,觉得就像听万晓利的《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畅快,自由,安慰。李娟后来写了《遥远的向日葵地》,她对朋友桑格格说:“阿勒泰是世界的尽头,没有战火没有灾难,我们有足够的葵瓜子。”
1、哪有地方比阿勒泰更远?
阿勒泰从来就不容易抵达,它几乎是“远方”的另一个名字。
这里是新疆的最北部,北接俄罗斯,东邻蒙古国,西连哈萨克斯坦。有地理测算认为,欧亚大陆的难抵极(陆地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就在阿勒泰地区福海县。今天从中国东南的广州市前往西北的阿勒泰市,飞机直航需要6小时;火车没有直达班次,只能经乌鲁木齐中转,全程71小时。
1963年,作家王蒙去新疆插队时,先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安,要一天一夜,接着从西安转车到乌鲁木齐。当时兰新线刚修好,列车开得慢,走了4天3夜。
如果去北疆,从乌鲁木齐到伊犁伊宁的距离,跟从乌鲁木齐到阿勒泰的距离差不多,得坐3天长途大巴。不算中间停留休息的时间,那时,从北京到北疆,至少要8天。
路途遥远,然而,一路的风尘和疲惫都是值得的。王蒙在小说《这边风景》里详细记述了从乌鲁木齐到伊犁的3天:*天,“记忆还留连在始发的城市”;第二天,“有些疲劳,路旁的景物相形之下又显得荒凉而且陌生”;第三天,“进入了绿洲,进入了房屋、店铺、人家、水、林木、牲畜与更多的声响”。
经过果子沟时,车上的一个黑胡子阿哥忍不住夸耀自己的家乡:“汽车在野果林里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处都是野苹果……有时候,落满地面的野苹果堆积得很厚,它们自动地发酵了,变成酒和糖了,鸟儿们,獾、黄羊、麋鹿一直到刺猬,吃多了这些含酒含糖的果子,它们醉了,它们走在路上一溜歪斜,摇摇晃晃……”
千言万语,这位老哥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哪里也比不上我们小小的伊犁,如果说祖国的边疆是一个金子的指环,那么,我们的伊犁便是镶在指环上的一颗绿宝石!”
阿勒泰地区位于伊犁州东部,“阿勒泰”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金子”“金山”,因阿尔泰山的金矿而得名。额尔齐斯河发源于此,向北流经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是中国*抵达北冰洋的河流。
从阿尔泰山南坡到准噶尔盆地北侧,依次有雪山、森林、草原、草甸、湖泊、河流、山谷、戈壁、沙漠等,天然适合游猎、畜牧,从汉代开始就有塞种、匈奴、鲜卑、柔然、突厥、蒙古等游牧民族以此为家。2000多年之后,当游牧民族横扫欧亚大陆的铁蹄与旌旗早已烟消云散,阿勒泰的角落里,还保存着游牧文化的完整段落。“遇夏则就高寒之地,至冬则趋阳暖薪水易得之处以避之……逐水草便畜牧而已。”古人所记录的游牧生活,在今天的阿勒泰依然可见。
每一年,阿勒泰的哈萨克族人在春牧场接羔,然后抱着刚刚出生的羊羔,赶着羊群、牛群、马群、骆驼和牧羊犬,追逐雪线北上,到高山草原放牧;秋天,他们在大雪的驱赶下拔营转场,到秋牧场催秋膘、给牧畜配种;最后,抵达冬牧场过冬,让怀孕的动物们躲过一年最严酷的风雪。如此往复,每年至少迁徙4次,路途少则数百公里,多则上千公里。
这样的阿勒泰,对现代人来说,足够遥远,足够遗世独立。曾有人问定居阿勒泰的李娟,为何留在一个小地方而不向往远方,李娟说:“我已经生活在远方,为什么还要向往?哪有地方比阿勒泰更远?”
2、与阿勒泰一同呼吸
每个人到了阿勒泰都会深吸一口气。
阿勒泰的空气似乎更清冽。中国东部的春天吹的是东边太平洋的风,所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在西南部,印度洋的风越过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南麓湿热,北坡闷热,形成一个个干热河谷;而阿勒泰的春天盛行西风和西北风,来自大西洋的风沿着额尔齐斯河河谷进入阿勒泰,又因遇到阿尔泰山而折返,带来充沛的降水。来自北冰洋的冷湿气流则越过阿尔泰山,给阿勒泰带来漫长的冬季,以及中国*的雪线。
于是,阿勒泰成了一座天然的“风之谷”,浩荡的西风、清冷的北风,长流不息。任何人站在阿勒泰之中,都会对风有新的理解——河流的波光、草木的舒展、羊毛的生长、阳光的层次、雨水的密度,都有了风的形状和方向。当李娟站在阿勒泰的风里时,她无数次感慨风的丰富、坦荡和自由:“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风是阿勒泰的灵魂要素。研究新疆牧区的生态人类学学者崔延虎说,他在阿勒泰哈萨克牧民的语言中搜集了100多个与“风”有关的词语,其中许多对风的方向、速度、温度、湿度的表达,是无法用汉语准确翻译的。这些对风的聆听和记录如果终将失传,阿勒泰的一部分或许也将随之而去。这就像作家海约翰所说:“聆听风声是显示我们所在地理位置的一种功能,是内心地域感的体现,而那种地域感在我们匆忙的生活中已渐渐离我们而去。”
疾风不息,阿勒泰的节奏却很缓慢。冬季长达半年,有足够的时间给人们烤火、铲雪、看书、喝酒,或者什么也不干,等待春天的*场雨落下来,积雪解冻,河流涨满。到了短暂的春天和夏季,人们的节奏也随白日变得悠长。6月的阿勒泰,北京时间22时以后,依然可以看到太阳慢慢滑落到远方的额尔齐斯河处。当牧民们开始往高山牧场迁徙时,他们移动的速度,始终与牛羊的步伐保持一致。
在阿勒泰,人们早晚会和这里的万物一同呼吸。每天早上,你会与鸟类一同醒来——这里是中国仅有的两个能看到北方泰加林鸟类的地区之一(另一处是大兴安岭北部),大量的夏候鸟来此过夏,它们与旅行者一样喜欢阿勒泰的天气。到了夜间,乌伦古河的蒙新河狸开始出来活动,它们小心翼翼地收集树枝和树皮,用来修筑巢穴,跟200万年前一样勤劳、忠诚。
骑上马,游走在阿勒泰的牧道上,你才会感知马与游牧民族的关系。研究阿勒泰游牧文化的学者陈祥军告诉我们,在哈萨克语中,与马有关的词语多达上千个,光是按毛色分类的词语就有350个之多,用于说明马行走和奔跑姿势特征的词则至少有40个。这其中,不乏只有在哈萨克语中才有所表达的颜色与姿态,如“Keilan”,指“远处看不清的马”。
应该不是巧合,在《我的阿勒泰》中,哈萨克族人巴太的饰演者于适全程没用替身,剧里远处看不清的骑马全景,也都是他本人出演。或许只有这样,才足以说明巴太这个游牧民族后裔对马的热爱。当游牧文化逐渐消退时,他依然与马一起面对新的世界。
3、阿勒泰,我们内心的角落
在欧亚大陆的角落里安静地待了千百年的阿勒泰,在它的传统生活即将抵达尾声时,终于像一股清劲的季风,悄然进入当代文学,吹到大城市办公楼的格子间。
人们开始把阿勒泰列入“此生必至”的旅游目的地。2024年“五一”假期,阿勒泰地区共接待国内游客88.65万人次。一些年轻人从沿海城市移居阿尔泰山,像李娟一样,与牛羊一起作息,过着寂寞的生活。阿勒泰知道人们的渴望,于是,它成为现代人念念不忘的精神原乡。
阿勒泰是丰盛的。这里有寒气逼人的北方针叶林、绿色充盈天地的草原、塞上江南般的河谷,以及游牧民族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迹——他们的弦乐声与自然的声音一同回响在草原上。庄子说“齐物”的境界需要有三种声音:地籁,大地发出的风声;天籁,风吹万物奏响的声音;人籁,人们鼓动丝竹演奏的乐曲。在阿勒泰,这三种声音齐备,它们早已融入这里的风土,以及人们的内心深处。
阿勒泰依然纯净。不仅仅是空气,这个角落里的人也依旧保留着一种淳朴、笨拙的生活传统,即便人们逐渐把骑乘的马换成了摩托车,现代商业逻辑也一点点进入古老的牧场。作家张承志在20世纪90年代到阿勒泰时,一些牧民开始卖马奶过活,带着难为情的羞涩和不得已的无奈,因为“我们马奶子全都是招待客人的”。到了21世纪,这个古老的传统虽然已经被现代生活改变,但人们依旧乐于邀请陌生的客人参加拖依(哈萨克传统宴席),分享当季的牧场美食。
阿勒泰是自由的,是一种古老生活不曾逝去的证据。这里的牧民是世界上搬家最频繁的民族,土地难以束缚他们,追逐季节、天气与水草,沿着牧道流动于天地间,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生活方式。“哈萨克”,本意就是“自由自在”。阿勒泰的山野、湖泊与河流,在瞬间进入你眼帘的时候,便是坦坦荡荡、无拘无束的样子。
当然,阿勒泰不是*的,我们会一次次发现传统与现代的此消彼长,也可能在群山之中迷失方向。阿勒泰是原乡,但不是终点。李娟告诉我们,阿勒泰是一个原点,置身于这里的旷野,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出发:“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处在‘前往’的状态中。哪怕已经‘抵达’了。”
阿勒泰可以不在那个地理坐标上。到过阿勒泰的人、听过阿勒泰的人,内心角落里或许都会有一个“阿勒泰”——不经意间,吹起来自大西洋与北冰洋的风,而沿着季风吹拂的方向,便是生生不息的四季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