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寒冬时节,东北越“热”。
不只因为供暖,影视剧也在供应:小年夜,《乡村爱情16》正式上线,象牙村的爱恨情仇还在继续;讲述东北悬疑故事的《黑土无言》也已收官;短视频平台上的“尔滨”高歌猛进;春晚上的东北元素也从未缺席。
“东北热”始于春晚。过去二十年,赵本山开启的喜剧时代让东北火速出圈,全国观众开始共同打量这块热闹欢腾的乡土奇观。
欢声笑语之外,王兵的《铁西区》三部曲、张猛的《钢的琴》,也在展现东北的另一面——如此生活三十年后,大厦崩塌的惊悸与伤痛。
而当时代洪流中的“子一代”长大,双雪涛、班宇、郑执掀起新一轮“东北文艺复兴”;短视频舞台上,老舅董宝石、李雪琴、二手玫瑰梁龙为这场“文艺复兴”添砖加瓦;借着文旅热,哈尔滨变身“尔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东北再次成为焦点。
从被书写到自我书写,东北的形象变化恰巧是这片土地与人民生活的隐喻:当往日被无尽书写,能做的只有往前走,别回头。
构建东北奇观
很多人对东北的*印象,都来自春晚。
1990年,来自辽宁铁岭的赵本山终于登上春晚。“钱广帽”、灰工装、老布鞋,加上一口东北话,赵本山就这样在陈佩斯、朱时茂的《主角与配角》,首登春晚的宋祖英《小背篓》中杀出重围,一炮而红。
和赵本山一起走红的,还有那个存在于小品语境中,对大多数人来说遥远而陌生的乡土东北。
东北作为一种景观出现在春晚上,是1997年的《红高粱模特队》。小品最后,小伙们穿着大棉袄,姑娘们挎着柳条篮,赵本山一身金光闪闪,配合着背景音乐的二人转小调,嘴里唱着“千百年创业艰辛,换这春满家园”。
紧接着的《拜年》《昨天今天明天》继续乡土东北的景观化展示。不管是《拜年》里的东北火炕,还是《昨天今天明天》里初亮相的“白云黑土夫妇”,都让春晚的东北叙事整体服从于统一的乡土气质。
这种气质在近十年后达到顶峰。2006年自《说事儿》开始,“白云黑土夫妇”连续三年登场,这对淳朴、幽默的东北老夫老妻坐着拖拉机来,拿着奥运火炬谢幕,带着辽北风光最终离场。
但由此构建的乡土东北并未消失,反而找到了更大的舞台,电视剧。
2002 年,赵本山拉来了自己的黄金搭档范伟、高秀敏拍摄电视剧《刘老根》;2004年,赵本山又和范伟合作,推出了经典的《马大帅》三部曲;2006 年,中国最长寿的电视剧《乡村爱情》开播。
这种通过春晚和电视剧共同塑造的,以乡村为主的东北奇观,不仅外人看着猎奇,很多东北人也觉得很新鲜——毕竟这并不是所有东北人的生活。
作为率先开始工业化进程的地区,东北的工业与文化发展迅速,形成了大批工人群体。这些工人群体日常喜欢看的是长影出品的《英雄儿女》,听的是袁阔成、杨田荣的评书,而不是赵本山。
“那些国企里的老工人,尤其比赵本山年龄更大的那一代人,他们不看赵本山,更不会去模仿赵本山,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对他的侮辱。”北京大学的王洪喆在一次对谈中这样说道。
但很快,情况发生变化。九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国企改制和下岗潮,让东北引以为傲的工业、文化体系迅速崩塌,居于社会主流的工人群体一夜之间角色调换,曾经倍感自豪的工人文化也随之消弭。影像中的东北形象,也正在悄然变化。
王兵执导的《铁西区》三部曲《工厂》《艳粉街》《铁路》分别记录了沈阳铁西区国企改制后工人们的破败时光、棚户区拆迁期间的居民生活以及东北父子老杜小杜的苦涩生活。
在王兵的镜头里,东北不再冒着乡土生活的蒸腾热气,而是希望轰然倒地的冷冽与无望。等不到补贴的工人们光着身子,在破败的房间里吹着萨克斯。
关于铁西区,王兵说,“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
来自铁西区的冷冽直接影响了后续作品对东北的影像表达。东北开始带着九十年代的落寞与失意,出现在观众面前。
2011年,曾任本山传媒副总裁的张猛推出《钢的琴》,算上07年的《耳朵大有福》和后来的《胜利》,张猛的“东北三部曲”持续表现小人物在时代洪流前的失落与无助。在这种隐隐的苦痛中,影像中的东北也开始生发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现实与浪漫。
现实,是此时期的东北影像与历史形成强烈互文。浪漫,则是面对现实,人们无奈而难得的消解力。
这种消解,是《钢的琴》里王桂林拉着手风琴,说着“你少拿幸福吓唬我”;是《耳朵大有福》里王抗美在医院里的“愁也一天乐也一天,不乐多怨呐”。
当后来的创作者们站在时代的路口回望,残酷的记忆在荧屏上获得了一丝超越时间的温度,也将东北影像的创作空间无限拉大。
2014年,刁亦男执导的《白日焰火》上线。破败的东北小城、跨越时间的凶杀案、男女之间暧昧不明的流动情感,构成了这部金熊奖影片,也构成了此后影像产品表达东北的内容公式。
去年,《漫长的季节》又延续了这一内容法则,东北也再一次成了悬疑新宠。
联结东北宇宙
2014年,沈阳的双雪涛也看了《白日焰火》。
彼时的他正在写小说,《白日焰火》看完,他说“发现了一种语法”。转年,他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在《收获》上成功发表。估计双雪涛自己也想不到,这件事会被后来人称为“东北文艺复兴”缘起。
2018年,另一位来自沈阳铁西区的作家班宇的小说《逍遥游》也被《收获》收录。同年,沈阳人郑执的小说《仙症》发表。这群东北作家迅速被文坛发现,被称为“铁西三剑客”,他们笔下的东北也开始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
下岗潮、“三八大案”这些曾被影像反复表达的时代记忆被“铁西三剑客”以文字的形式再次书写,与之不同的是,深受东北巨变影响的他们,开始以“子身份”回顾过去的东北,并通过回忆将之赋予一层文艺色彩,东北逐渐成为一种叙事元素。
正如双雪涛所说,“我并不是只写东北。我只是借用东北的一些素材,来写人和人性。艳粉街早已经不存在,我的印象也已经模糊。”
这种创作变化让新一代东北作家们的作品更容易与影视市场产生交集。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被改编为同名电视剧、电影,《我的朋友安德烈》《飞行家》影视改编也在路上;郑执的《生吞》变成了电视剧《胆小鬼》,《仙症》也被开发为电影;班宇的《逍遥游》也被成功影视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影视剧中,新的东北人正在涌现。
出演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男主角庄德增的是说唱歌手董宝石,也是粉丝口中的“老舅”。2019年,董宝石凭借一首《野狼disco》在短视频平台走红,这首歌再次遥望九十年代的东北,歌词粤语混杂东北话,搭配洗脑的主旋律,让董宝石在当年一炮走红。
同年走红的,还有来自宇宙中心铁岭的李雪琴。成为那年《脱口秀大会》的*赢家后,她与毛不易合作综艺《毛雪汪》,也出演了电影版《逍遥游》,和她搭档的,是近几年翻红的二手玫瑰主唱梁龙。
将天南地北的东北人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是围绕一代又一代东北人弥漫不散的时代情绪。
上大学的时候,董宝石就认识了班宇,他很喜欢班宇的《盘锦豹子》,《野狼Disco》中的“老舅”有一部分就与之相关。班宇聊起《野狼Disco》时也说:“这首歌像是唤醒了某一种特殊的情感记忆,从而引起很大的认同。它几乎将10年或者15年前东北社会青年生活的状态完全呈现了出来。”
双雪涛的小说董宝石也爱看,“在双雪涛的作品里,我看到一种宿命与悲剧”,这也是他接下庄德增一角的关键原因,“能够找到那一代东北人共通的情绪”。
班宇与辛爽的合作也大致如此。2021年6月,班宇加入《漫长的季节》剧组担任文学策划,剧中王阳的诗以及片名均出自其手。吉林长大的辛爽则深受《马大帅》影响,不仅邀请当年范德彪的扮演者范伟出演王响一角,还在剧中还原《马大帅》中的维多利亚和桂英饭店。
这种从九十年代蔓延至今的情绪塑造了一批又一批的创作者们。在和梁龙,双雪涛的一次对谈中,媒体人冷建国这样说道,“这个事情像是*声枪响,枪响之后,这一代东北人,或者我们所有东北人都在伤口里活着,它可能感染,可能发炎,可能从此以后就不再相信什么事情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东北宇宙的越发扩张,也就越说明这种伤痛的持久性。九十年代东北的衰落,在震荡区域经济的同时,也动摇了人和家乡的关系,落寞的直接结果,就是这里的人选择远走他乡。
董宝石在填大学志愿的时候,坚决不填长春的学校,只要能离开东北,去哪都行;李雪琴从铁岭考到北京大学,再去纽约,最终回到北京;郑执也从沈阳奔赴香港求学;双雪涛走红后,也选择定居北京。
新一代的创作者们出走东北,得以在另一个角度回看这片土地。青年批评家黄平在批评文集《出东北记》中这样总结,“生于1980年代的东北,注定在1990年代目睹父母一代的下岗,注定在新世纪选择离开。迄今为止,这是一场几百万人的出东北记。”
往前走,别回头
即便创作者们早已四散他乡,但东北的故事在这个时代仍然奏效。
年近古稀的赵本山,在去年带着赵家班拿出一部古装喜剧《鹊刀门传奇》;《漫长的季节》在近百万人打分的情况下,收获9.4高分,近80%的观众打出五星满分。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东北不间断孕育出不同类型的内容产品,其地域文化可以跨越时间与距离,在漫长的时间里持续在观众心中不断回响。
关于不断的东北热,贾行家认为是“普通话给东北文艺带来红利”。从内部来看,东北三省文化整体统一,方言也与普通话十分相近,还自带幽默感,观众理解起来难度不大。
东北小品二十年间在春晚舞台上的大放异彩,让东北文化火速出圈的同时,也让现在的观众对其有了认知积累,“东北文艺复兴”顺理成章。
除此之外,作为所有内容的发源端,东北拥有的时代记忆更加统一:国企改制、下岗潮、失业。由此产生的影响,让整个东北带有一种脆弱的凶猛,面对这种残忍,东北人的消解力,也让整个东北叙事更加具有文学性。
但在东北热的背后,一种潜在的隐忧是,这样的东北故事还能火多久?
从最近的东北题材的影视剧来看,关于东北的创作似乎开始形成一种定式:破败的东北小城、跨越时间的凶杀案、男女之间暧昧不明的流动情感,这一从《白日焰火》开始流行起的东北叙事法则,被反复利用。
东北逐渐成了一种讨巧、流行的创作元素,混着其他内容,来上一场大乱炖,最后一锅出。
辛爽在创作《漫长的季节》时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问题。在接受采访时,他曾说,“之前我们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东北,通常下着雪,肃杀极寒。我不想复原刻板印象里的老东北,而是想呈现出我脑子里的东北。”
班宇的解释则更加直接,“我们有过很热烈的生活,我们也有过很美妙的季节。我们一直想讲的不是东北这个地方,而是人和命运的故事。”
当下流行的东北叙事与其说是对曾经东北的追忆,不如说是用东北的刻板印象迎合受众对一种内容的需求与想象,这种想象不分城市或乡村。
戴锦华也曾说,“这些年来,所有的‘东北性’都是以东北的地方性来标识的,包括东北口音,包括被夸张、被定型化了的东北形象,以这样的一种地方性提供一个可消费的东北。”
对于往昔时代的过度消费与刻板塑造,恰恰说明当下平平无奇,只有往日可供唏嘘。经得起反复书写的情节,往往建立在大多数人的苦难之上。而如今的东北温吞、平稳,和大多数的中国城市一样,不再有一夜巨变的曲折情节。
2024开年,哈尔滨在短视频上彻底火了一把,不同于影视剧里的肃杀阴冷,短视频里的东北热情好客。互联网上的东北不再被刻画,而是选择了自我书写。
从“离开东北”到“去东北”,也许才能说明东北叙事的效用,以及这片黑土地的无穷魅力。
毕竟只有人在,故事才会继续。
参考资料:
1.“东北文艺复兴”研究专辑 || 误读的“复兴”与“繁荣”的困境——“东北文艺复兴”的话语解读(胡哲)
2.“东北文艺复兴”研究专辑 || 是“东北”,还是一种曾经黯淡的“阶层趣味”——论互联网文化与“东北文艺复兴”(刘诗宇)
3.【“东北文艺复兴”研究专辑】杨丹丹 || “东北文艺复兴”的伪命题、真问题和唯“新”主义
4.杨世全:短暂阵痛与漫长失落——东北文艺复兴现象研究
5.戴锦华:把东北作为方法
6.双雪涛:从不想最终会下一个什么样的蛋
7.纪录片导演王兵①:时长九小时《铁西区》的幕后故事
8.二手玫瑰梁龙:当保安的齐齐哈尔少年成为摇滚教母
9.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
10.梁文道x贾行家:东北“文艺复兴”了吗
11.「双雪涛对话梁龙」
12.孤独赵本山
13.有多搞笑就有多悲伤:赵本山与东北喜剧往事
14.东北的形象变迁:从阳刚的“共和国长子”到春晚上的乡土气
15.记录时代落水者的尊严,是东北文艺复兴的*意义
16.21世纪的东北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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