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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光伏往事:首富跌落,光伏永生

在光伏进化过程中,大浪淘掉了无数光伏企业和企业家,但企业踩的坑、企业家的得与失不会在跌落后消失,他们积累的技术、人才、行业知识和经验仍被后来者思之、用之,这让光伏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逐渐成为传统能源的替代者,获得了永生。

近日,据媒体报道,前中国首富、汉能系创始人李河君被带走数月后,汉能系的商业版图已几近崩塌,汉能系多家原经营实体将破产清算。

李河君此前因投身光伏产业而成为中国首富,又迅速坠落,成为“最快跌落的中国首富”。

李河君和他的薄膜技术探索在中国光伏史上算是个插曲,这段经历将光伏技术变革的残酷性、押注新技术过程中的魔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让我们不禁回想起波澜壮阔的光伏产业变迁。

序章

1979年夏,美国首都华盛顿骄阳似火。

白宫屋顶上人头攒动,卡特总统正在召开一场“屋顶发布会”,向与会者介绍白宫新安装的由32片太阳能板组成的太阳能系统。

随后,卡特发表了题为《没有人能挡住阳光》的演说,宣称“太阳能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冒险的一部分”。

当时,美国人被能源危机的阴影深深笼罩。几年前,阿拉伯国家为打击以色列及其背后的欧美支持者,把手中的石油化作武器,拧紧油管,直接让全球油价暴涨,史称“*次石油危机”。

欧美得不到廉价石油,在大规模便宜石油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高能耗经济被摧毁,成为他们陷入经济滞胀的导火索。

这次危机刚过不久,在屋顶发布会召开前的几个月,伊朗又发生了“伊斯兰革命”,产油设施被炸毁,世界市场一下子少了10%的石油供给,第二次石油危机又来,把惊魂未定的美国人再度拖入恐慌。

如此,太阳能这种犹如“阿拉丁神灯”般的新能源让发布会上的政客、记者、摄影师为之一振,充满兴奋和憧憬。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囿于技术原因,白宫这套太阳能系统造价高达28万美元,提供的能量仅能勉强满足楼下餐厅的热水供应。

其实,这场发布会的*意义在于,开启了太阳能技术的商业化。太阳能以前主要是太空电源,美苏太空竞赛时就用这个给卫星充电。卡特政府对太阳能产业的减税、补贴等激励措施让这个代表着能源未来走向的产业率先在美国落地。

像Solarex这样的新兴光伏企业崛起,连美孚石油、大西洋里奇菲尔德等石油大亨都“以攻为守”,发展了太阳能业务。不过跟庞大的石油帝国相比,光伏无论成本还是营收,都是九牛一毛的存在。

然而,发布会开完的第二年,美国如火如荼的太阳能光伏产业就被浇了一大盆冷水,几近熄灭。

原因是共和党的里根总统上台后,石油危机的威胁已几乎解除,里根开始用紧缩谨慎的自由经济政策治理美国的滞胀,在减税、降低政府预算的过程中,光伏这种投入大产出小的产业自然就被放弃了输血。

光伏这盏明灯在美国变得黯淡了许多。

又几年,白宫屋顶翻修,卡特安装的电池板也被拆了下来,后被安在一所学校里,给学生食堂烧水。

美国很多断血的光伏企业被卖给了德国、日本公司,德日两国在现代经济竞争中都缺乏核心自然资源,即便石油危机警报暂时解除,两国也都猛推新能源,对光伏的补贴也相当慷慨。

比如德国,只要住户安装太阳能屋顶,就会得到联邦、州、城市三个层次的安装补贴,而且回购你太阳能屋顶发的电,回购价格是常规电价的好几倍。

因此,在90年代的光伏市场上,德、日成为最耀眼的“双子星”,与“瘦死的骆驼”美国三足鼎立。

一个国家某个产业强大的表现,就是有一批在世界具备相当技术实力的*企业。

德国以西门子、拜耳化学为代表,日本是稻盛和夫先生创立的京瓷以及三洋、夏普,它们都是当时世界光伏产业中的翘首。

尤其是西门子,产能最高时能占世界的30%以上,手中握有大量的光伏专利和发明。直到现在,虽然西门子已淡出世界光伏市场,但全球97%的多晶硅都是用改良西门子法生产的。

德日的接棒,让在美国形成的光伏星星之火成了澄明之火,一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产业。

当时在光伏领域摸索的主要是美日德为代表的发达国家,充满未来感、科技感的光伏看起来更像是有钱人玩的游戏。中国仅在西部地区开展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伏发电,装机容量还不到世界的2%。

德日领头在光伏这个能源“无人区”大跨步时,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的马丁·格林教授正带领着他的学生们研发着更高效的光伏电池。

全球太阳能产业的发展依赖于一项技术:硅太阳能电池板。但科学家和企业家一直对硅这种元素不满意,不断在元素周期表中寻找硅的替代材料。因为硅的效率并不高,生产成本高。这种硅与非硅元素的分裂在后面也多次造成了新技术和旧技术之间的博弈。

但马丁·格林坚信硅就是最终的光伏解决方案,而且硅的优势地位在市场上已被确立,持续改进硅的效率才是光伏之路的正道。他不断提高着光伏电池的效率,今天市占率达90%以上的PERC技术就是格林的手笔。

马丁·格林有个非常器重的学生,在晶硅薄膜技术上的研究让他刮目相看,那个学生叫施正荣,一个被看作是“将中国光伏产业与世界水平差距缩短了15年”的人。

除了施正荣,格林教授还有不少学生后来都成了中国光伏产业的中坚。

接下来,全球太阳能产业将由格林教授的中国门徒接管。

造富

多年以后,在央视一档栏目中,面对着光伏行业新晋*隆基的创始人李振国,当被主持人问起“当年的尚德最羡慕现在隆基的是什么?”时,昔日“旧王”施正荣半开玩笑地说:

“运气比我们好。”

施正荣这句玩笑话里隐藏了太多认真,他完整体验过“时来天地皆用力,去势英雄不自由”的感觉,即便提到技术创新,“信命了”的施正荣也会说“技术也要看你的运气好不好”。

他也曾拥有*的运气。

在澳洲搞太阳能项目创业时,虽有香车别墅,也有一系列资金支持,但澳洲对太阳能只是停留在研发,产业化停滞不前,施正荣的一些想法根本没有实践机会。

一番纠结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当时还是“光伏荒漠”的中国,认为当中国崛起为世界经济火车头时,必然会带来能源大变革,光伏产业也会拥有巨量的市场,这让他下定决心在2000年回国,后创立无锡尚德。

戏剧性的是,施正荣在中国轰轰烈烈搞光伏的十多年,中国本土光伏市场并没有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喷薄而出,真正的高速增长出现在他的尚德坍塌之后。而他之所以能成为中国首富,主要也是因为那时期以德国为首的欧美超级氪金玩家光伏市场的巨大需求。

图为2010—2020年中国及全球光伏发电累计装机容量

施正荣刚到国内时,为了筹到800万美元创业资金,像所有推销技术的商人一样,挎着小皮包,拿着笔记本电脑四处游说。

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太阳能电池这种东西冷门、昂贵、不经济,之前市场是IT的天下,互联网泡沫后,投资人对互联网都忌惮了,更不用说光伏。

转机出现在施正荣遇到了无锡经贸委主任李延人,后者看好施的项目。

当时,中国GDP跑在前面的一些城市改革步子迈得越来越大,不满足于只有修马路、盖楼房式的增长,纷纷仿效美国“硅谷模式”,建立政府主导型的风险投资基金,希望扶持起真正拉动本地经济起飞的高科技企业,无锡政府也在进行这方面的探索。

李延人把施正荣的项目引荐给了无锡国有资本圈,无锡经过一番权衡后决定支持施的项目,创立了无锡尚德,三家政府投资平台(如无锡国联发展集团)和五家地方国企(如江苏小天鹅集团)共出资600万美元,占股75%,施变卖家产的40万美元加上所持技术占股25%。

接下来,尚德投产了一条十多兆瓦的生产线,是全中国此前太阳能光伏电池产能的综合。

2000年前后,后来凭光伏成为河北首富的苗连生的英利引进了一条国外生产线,也就才3兆瓦左右。

熟悉电脑PC行业的朋友都知道,以前的内存和硬盘是以Kb为单位,后来变成Mb,现在变成了Gb,最新的Tb(1Mb=1000Kb,1Gb=1000Mb,1Tb=1000Gb)。光伏行业的发展也类似。

虽有无锡政府的鼎力相助,但尚德一开始2年的发展并不顺利,最重要的是,光伏这玩意在国内根本找不到什么市场!国内民众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荒漠里闪闪发光的太阳能电池板。

这让施正荣很快放弃了国内市场大爆发的幻想,转而看向国外,那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图景,欧美国家在光伏上显示出了很强的雄心壮志。

德国修订了《可再生能源法》,确保新能源转型,德国电价每度0.1欧元,电力公司回购太阳能发电的价格却是每度0.5欧元,居民安装太阳能的热情高涨;

美国20世纪快结束时终于回过神来,克林顿政府宣布建设信息高速公路和新能源高速公路,意图让美国占领信息和能源的战略制高点,而对于光伏,则实施“百万屋顶计划”——要先实现在一百万个屋顶安装太阳能!

施正荣于是把营销重点放到了国外,技术出身的他带领团队迅速搞定了众多国际认证,让尚德的产品开始在国外打开市场,订单不断撞门。

这时候,施正荣表现出了对这个行业老辣的眼光和果决的执行力,立马上线第二条15兆瓦太阳能电池生产线,隔了一年又上线25兆瓦生产线,他赌光伏行业10年的飞速增长。

事实证明,施正荣赌对了国外光伏产业起飞点和持续增长期间,也将他的人生送上了云端。

随着尚德很快冲入全球光伏电池制造企业前三强,并于2005年在纽交所上市,总市值超178亿美元,施正荣也一举成为当时的中国首富。这个扬中农民家庭出身的人5年积累的财富超过了荣智健家族30年的积累。

这样的造富神话对于所有光伏行业的、想进入光伏行业的人,都是一种巨大的刺激。

同时,地方政府也被刺激了。

施正荣这个“政府造出来的首富”跟无锡牢牢绑定,其巨幅宣传照被立于无锡高速公路入口处,成为无锡宣传高科技产业的一张名片。

此后,大约有18个省份、100多个城市把太阳能、风能作为城市的支柱产业,也叫做“一把手工程”,各城市领导纷纷下定决心,光伏项目开始大面积上马,因为它不但拉动产能,还能拉动就业。

搞房地产的,搞服装设计加工的,搞饲料加工的,搞畜禽养殖的也都纷纷加入进来,两年内光浙江一下子涌现了200多家光伏企业。

到2007年,中国已成为全球*的光伏组件产地,这一年已有10家大陆光伏企业在海外上市。

靠卖化妆品出道的苗连生,创立了英利能源,成为河北首富;安防用品起家的彭小峰则开办了江西赛维,成为江西首富……光伏产业大佬们一时风光无二。

那是光伏造富的年代,跟互联网、房地产造富的故事大差不差。

退潮

这里就有个问题,既然光伏是“高科技”,为什么门槛如此之低,城市随便上马,企业随便就加入?

这里要提及光伏产业链。一个晶硅光伏组件的诞生,以硅料为原材料,经过切割后形成硅片,做好的硅片要经过多重工序形成电池片,最后用光伏玻璃、逆变器等一些备件,组件封装而成。

这其中包括硅材料提炼—硅片生产—电池片生产—组件封装四大工序,涉及集光学、电磁学、半导体、化工、机械等,产业链整体技术含量较高,但越往下技术密集型属性越弱,劳动密集型属性越强。

当时中国光伏产业缺乏制造工艺,整个产业基本集中在电池片生产和组件封装领域,劳动密集型属性强,赚个辛苦钱。

海量的产能扩张背后,是90%的原料依赖进口、90%的产品出口到欧美、90%的核心技术不在手里,当时还没“卡脖子”的说法,而是被称为“三头在外”。这是那个时代几乎所有中国产业必经的坎。

火热的光伏赛道让技术含量高、进入壁垒高的硅料、硅片价格大涨,这都是几乎被欧美垄断领域,尤其是硅料,全球40多家硅材料提炼企业主要就在德、美、日。2004年进口多晶硅原料价格不过每公斤30多美元,到2008年涨到每公斤500美元。

所以硅料、硅片才是光伏的命门,有了这些才能造光伏,大家都来高价抢硅,称为“拥硅为王”,跟多晶硅供料厂商签署稳定的长单被视为光伏企业的核心竞争力。

密集分布在中下游的中国光伏企业往上高价买硅料、硅片,往下打着价格战,游走在危险的钢丝绳上。

但受到资本追捧的尚德、赛维、英利等财大气粗,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张。尚德为了获得稳定的硅,不惜跟美国多晶硅制造龙头MEMC签了价值超50亿美元、长达十年的采购协议;赛维建设马洪硅料厂、英利建六九硅业,皆砸了超百亿人民币,试图往上游原料市场进军。

当一个行业处处显示出急躁、火热的境况时,就说明这列疾驰的快车就快要撞上周期下行的冰山了。

2008年开始,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下,欧盟不得不降低政策支持力度,占据中国光伏龙头企业主要收入来源的欧洲市场开始萎缩,多晶硅价格又暴跌回到40美元/千克的价格区间。

尚德原先的采购长单成了噩梦,不得不以原先的价格继续购买硅片,为了及时止损,经历3年多的拉锯战后,以赔付2.12亿美元违约金的代价才终止了此次订单。

英利和赛维大肆扩张的硅料产能也成为沉重的负担,最后以负债率翻倍、公司裁员、供应商讨债草草收场,元气大伤。

其它家底不够厚的企业更是难以承担硅价巨变,2008年就有超300家中国光伏企业倒闭,中国光伏*波先行者如潮水般倒下。

“这就像一场烟火,砰的一声上了天,落下来全是灰。”

二杀

2012年,依然是在央视的一档栏目中,汉能集团董事长李河君、协鑫集团董事长朱共山、通威集团董事长刘汉元共话光伏产业的未来,这三家是当时中国光伏企业的代表,尚德、赛维、英利已成为反面教材。

朱共山在这次对话中显得忧心忡忡,汹涌而来的欧美“双反”调查让这位“世界硅王”有些不安。

时间回到施正荣登上*的2006年,多晶硅原料价格也开始涨,为了扭转受制于人的局面,国内一些企业开始着手多晶硅核心工艺开发。

其中,华陆工程科技有限公司在技术专家陈维平的牵头下,不到1年时间就成功掌握了冷氢化核心技术,建立了更节能完整的多晶硅生产工艺。

多晶硅最初生产所需电耗极高,且能产生有剧毒的四氯化硅,导致该行业在早年被视作高耗能、高污染行业。

而冷氢化工艺是多晶硅生产改良后的核心技术,长期被美日德垄断。

冷氢化技术就是将四氯化硅在低温高压环境下转化为三氯氢硅,这样就避免了环境污染。

且三氯氢硅是生产多晶硅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原材料,那意味着转化而得的三氯氢硅也能循环利用。

三氯氢硅差不多能占到多晶硅生产成本的27%上下,是除去电耗和折旧之后最主要的成本。

既能减少污染又节约了成本,岂不是一举两得!

华陆工程科技有限公司是由化工部第六设计院转型而来的,发扬了央企精神,将冷氢化核心技术传递到整个行业,国外专利商也很快同意向中国输出相关技术,并且技术转让费大幅下降,由此开启了中国光伏新一波技术变迁。

朱共山的保利协鑫就是在这时期入局的,一开局就搭上了新技术的便车。

同为江苏老乡,相比施正荣,朱共山几乎是光伏行业的“门外汉”。老本行是做电器的,创办了一家名为上海协成电器成套厂的企业,2006年转型到光伏。

比起已在光伏行业摸爬滚打多年、以组件为主业的老企业们,刚入行的朱共山“旁观者清”,从一开始就抓住了重点,铁着头扎进了上游硅料板块。

当朱共山提出要做多晶硅时,由于跨界力度太大,协鑫内部不少人提出了质疑。

恰巧,国内的冷氢化工艺取得很大突破,于是朱共山特意聘请了该团队的半导体技术人才,作为协鑫研发的主力。又在美国华盛顿设立研究中心,挖了很多国外最*的研究专家加入。

一位2009年底加入协鑫硅材料的员工曾对外透露,当时自己初到协鑫,心里直犯嘀咕:这只有一块荒凉的空地,而协鑫却想在2010年年初投产,莫非又是喊口号?

但后来他发现,施工进程速度远远超乎他想象。协鑫只用了9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业内平均需要2年的建设任务。

人才找齐了,技术有苗头了、设施建立好了,这件事就有搞头了。仅用几年的时间,朱共山就带领协鑫做到了全球多晶硅原料行业*。

当时,这条生产线的产能是1500吨多晶硅,而之前,全国的产量也仅为60吨。生产效率大大提高,成本也压到很低。

依靠新技术的加持,朱共山带领协鑫穿越了*次光伏低谷,2009年成为新的光伏首富。

随后,朱共山又进军硅片行业,协鑫集团此时也成为全球多晶硅料及硅片龙头。

朱共山则成为了“世界硅王”,之后又进入了光伏及新能源的其他行业,成为“中国新能源*”。

此时的中国光伏,已经换了天地。正当中国企业以为要逃离硅料被“卡脖子”的噩梦时,却遗忘了“三头在外”如今还有“一头”依然被国外拿捏。

随着海外需求的持续高涨,光伏又开始了新一轮扩产,然而这次扩产并没有淘到金,反而又被美国来了个当头一棒。

美国当地时间2011年10月19日,由美国SolarWorld Industries America Inc.公司牵头的7家太阳能电池板生产商向美国商务部和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ITC)提起贸易申诉,要求美国政府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太阳能电池板展开调查。

在当时,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光伏发电企业,基本都是不赚钱的,全靠政府的补贴撑着,中国自然也不例外。然而,欧美国家怀疑中国政府对光伏企业提供了过高的补贴,导致中国的光伏以更低的价格倾销到海外,破坏国际上的有序竞争。

于是,美国对中国清洁能源产品首次发起“反补贴、反倾销”调查,一年后欧洲也加入“双反”调查。

“双反”威力巨大,2012年底开始,中国光伏企业出口商品,就要被征收23%—254%的高额双反税,第二年,中国光伏产品对美国的出口额下跌近5成,对欧洲出口额下跌71%,本土光伏行业在盲目扩张后万马齐喑,产品价格大幅下滑,光伏行业几乎全线亏损,超过350家企业宣告破产。

协鑫在这次周期中虽备受打击,但并未掉队,真正使其跌出*梯队的,是后来在技术路线上的失利,协鑫没有看到单晶硅成本下降的可能性,全力押注多晶硅产能,被“看不见”的对手隆基用单晶硅技术颠覆。

插曲

在上述对话栏目中,李河君显得尤为轻松,节目播出全程始终翘着二郎腿,同在光伏行业,硅料价格暴跌时没有砸到他,“双反”来了也戳不到他,为什么他能如此幸运?

因为他选择了与大家都不一样的技术路线——薄膜技术。

我们前面讲的其实都是在晶硅技术框架内,如果跳出这个体系,薄膜技术也是一种路线。

只不过,晶硅技术当时对光能转换率达15%,现在更是能超25%,成了市场主流技术,而薄膜技术虽然比晶硅技术应用范围更广、更柔性,但光能转换率低至9%,薄膜光伏发电难题到目前都没有大的突破。

事后来看,李河君从一开始就选了一条很难走通的技术路线。但在当时,众多光伏企业都行走在无人区,很难说谁的模式和路线能笑到最后,薄膜技术是晶硅之后的第二代光伏技术,就连施正荣也曾考虑过上马薄膜技术,美国生产薄膜电池的*太阳能公司上市时,也曾受到资本的强烈追捧。

所以,选择小众的薄膜技术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就在于,李河君太坚信薄膜技术了。

他认为,晶硅发电终归还是集中发电,然后配电输送,跟传统的火电、水电并无差别,而薄膜发电应用场景更广,能让每个用电体“穿上”薄膜成为自己的发电体,这才是真正的颠覆。

于是,他大手笔梭哈并不成熟的薄膜技术。

他当时也有这个资金实力。

94年刚创业不久他就靠“铁路运输和开矿”赚了8000万,这些钱成为他打造“汉能帝国”的初始资金。

90年代国内处于民营水电站发展高峰期时,李河君在家乡河源投资了一座小型水电站,尝到甜头后不断扩大其水电版图,成为“能源大亨”。

李河君手下最知名的水电站是总装机量达到300万千瓦的金安桥水电站,该项目历经近十年,前后投入200多亿,为当时全球*的民营水电站。金安桥水电站建成后成为汉能的“现金奶牛”,也是他反复抵押获取信贷及其他资金的“底层资产”。

李河君曾直言,水电站就是“印钞机”。金安桥水电站带来的“年年几十亿”的巨大现金流造就了他继续向外扩张的底气。

他在全国各地建设移动能源产业园,输出薄膜光伏技术和设备。他曾计划,在全国布局10个这样的产业园区,并要求地方政府把汉能作为优先级贷款公司。

2012年光伏行业哀鸿遍野,薄膜光伏企业大量破产,李河君觉得血拼的时机到了,他先后买下了德国Solibro、美国MiaSolé、Global Solar Energy等多家薄膜光伏公司,当时全世界在薄膜太阳能技术与生产方面*的公司几乎都改姓了“汉能”。

汉能把全世界最强的薄膜技术都攥在手里,李河君还写了一本名为《中国*一把》的图书,将薄膜发电定义到“国家抢占能源革命制高点”的高度。

在他的描述中,煤炭替代木材成就了英国,石油替代煤炭成就了美国,太阳能替代石油将成就中国,而在太阳能中,薄膜发电将取得最终胜利。

新能源产业不但不能为汉能带来太多收益,还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于是李河君开启了他的资本运作,与地方、银行建立紧密关系。用光伏项目找地方背书,再去银行借钱。

2013年,汉能借壳上市,2015年市值超3000亿港元,汉能薄膜用短短几年时间股价暴涨1800%,李河君个人财富同比增长832%,达1655亿元,力压马云、马化腾等互联网大佬坐上“中国首富”宝座。

转折也同样发生在2015年,在资本运作中左右逢源的李河君,其创立的汉能被质疑存在大量关联交易,涉嫌操作股价等问题,当天股价就暴跌47%,此后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银行对汉能股价的持续上涨和还贷能力产生质疑,大债主纷纷抛盘,李河君成为“最快跌落的中国首富”。

李河君和他的薄膜技术探索在中国光伏史上算是个插曲,他在迷幻的资本运作中渐渐跌落,但也把全球*的薄膜光伏技术专利都买来了。

这段经历将光伏技术变革的残酷性、押注新技术过程中的魔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合力

汉能借壳上市开始在资本市场呼风唤雨的2013年,在之前几个周期里都籍籍无名的隆基宣布其单晶硅片产销全球*。

这在当时也并未引起多大的轰动,毕竟彼时多晶硅片仍是光伏行业的主流产品,占据了80%以上的市场份额。*的多晶硅片生产商协鑫也只是象征性地推出铸锭单晶(准单晶)进行防御,把主要精力往下游具有丰厚补贴的光伏电站延伸。

单晶硅与多晶硅一字之差,却有较大区别。硅料经熔化铸锭或者拉晶切片后,可分别做成多晶硅片和单晶硅片;相比而言,单晶硅片太阳能的电池转换效率更高,但制作工艺复杂,成本更高,而多晶硅片制造成本更低,光电转换效率也相对低。

一直以来,中国绝大多数光伏企业选择的都是技术门槛更低、成本更低的多晶硅路线。

协鑫方面也坦言,单晶硅从效率上确实更具未来,但未来毕竟“未来”,当下的江山仍以多晶硅为主体,到2017年,单晶硅市占率不会超过35%。

从事后来看,2017年单晶硅的市占率稍微超过了35%达到了36%,此后更是一路上扬,在2019年就超过了多晶硅,现在已经是市场*主流。

多晶硅、单晶硅的技术路线之争由此结束,隆基靠押注新技术的成功成为中国光伏新霸主。

“未来”也并没有多远。

在讲述多年来为何对单晶硅这么笃定时,隆基创始人李振国没有语出惊人,他指出了一个行业常识:光伏行业的本质是度电成本的不断降低。

因为所有发电方式生产的最终商品就是电,而电是最典型的标准品,没人会关心我今天手机充的电是来自火电、水电、光伏、风电还是核电,更低的价格是*标准品的*竞争法则。

当时中国光伏度电成本虽已降到0.8元/度,但还是高于火电上网电价,根本干不过火电厂,如果成本不能持续下降,那整个光伏产业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隆基对光伏发电核心产品光伏组件,也就是太阳能电池板的成本结构进行拆解发现,电池工序仅占据系统成本的25%,而硅片生产则占据了60%以上,因此认为降低硅片的生产成本,提升硅片的发电效率,是提升光伏发电竞争力的必然选择。

而在比对了多种技术路线后,李振国发现单晶硅电池的转换效率最高,并且成本还有较大的下降空间。

选定了单晶硅路线后,怎么进一步降低成本?

隆基通过研究进一步发现,众多技术中,降本*的提升关键,在于绕开游离磨料砂浆、改用金刚线砂浆技术。 

相比于游离磨料砂浆,金刚石线切割具有速度快(4-5倍切割速度)、出片率高(多出15%-20%硅片)、环境污染小等方面的巨大优势。

但当时,金刚线核心技术都掌握在日本等国外企业手中,国内从金刚线、切片机到监测设备,整个产业链都缺乏供应企业。

李振国在确定了金刚线是切割的*方案后,决定把重要的研发力量和资源用于攻破金刚线切割这一技术难关上,允许公司一年亏损4000万。

金刚线技术突破后,迅速成为中国光伏企业的标配,方棒出片数量提升40%以上,硅片切割速度提升65%,整个产业每年节省成本约300亿元。

除了隆基,光伏产业链各个环节的企业也在不断进行着技术迭代。

在多晶硅、单晶硅技术路线中落败的协鑫,死磕硅料环节,搞出了更节能、成本更低的颗粒硅,仍然靠技术守住了一片地盘;

2016年,随着瑞士企业梅耶博格推出相关生产设备,光伏电池片步入“PERC技术”时代,通威、爱旭搭上了PERC技术迭代的顺风车,成为电池片双雄;

2019年,中环一举推出210大硅片,引领了行业大尺寸、薄片化的趋势,再次改写了行业格局,成为硅片领域的另一霸;

P型电池效率几乎接近极限后,近几年晶科能源、钧达科技、晶澳科技等又在积极布局更具效率潜力的TOPCon、HJT等N型电池;

就连在光伏逆变器这样的细分领域,也诞生了“两极”——阳光电源和华为,也在不断卷技术和成本;

还有生产光伏电池的焊接材料、玻璃基板、铝型材、金刚线等几十种配套产品及设备的企业,他们早期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没什么投资,都是从草根企业打拼出来的;

......

光伏领域的渐进式创新越来越频繁,企业和光伏圈企业家们是推动这种创新的主要力量,各个环节都能看到他们发动渐进式创新的身影和效果,在更高发电效率和更优经济性中寻找着平衡和突破。

渐进式创新之上是更具变革意义的激进式创新,是从0到1的创新。光伏的两代技术,即20世纪50年代的晶硅发电技术和70年代的薄膜电池技术,首先诞生于欧美等发达国家,只不过李河君当年押注的第二代薄膜技术在效率和成本优势上始终不如*代晶硅技术,被*代技术反杀,市占率非常低。

当前市场看好的第三代钙钛矿技术正在从研发发展到量产过程中,我国企业走在世界*梯队,钙钛矿技术产业化于2022年启动,国内产能接近35MW。

随着不断商业化,钙钛矿技术有可能直接颠覆晶硅技术建立起来的光伏产业链,钙钛矿可以制造出廉价、高效的太阳能涂层,这种涂层可以像报纸一样从打印机上脱模印制。

始终不能忽略的是,光伏技术迭代和度电成本降低背后的有只“看得见的手”——政策带来的内需的扩大,为企业提供了规模化生产的机会。

光伏*次周期低谷时,中国于2009年启动了“金太阳工程”,预计投入100亿,对光伏发电的补贴高达50%,但作为中国光伏补贴的1.0版本,在消化部分过剩光伏产能的同时,补贴中存在着不小的漏洞,“骗补”情形严重。

美欧“双反”影响电池组件出口后,2013年中国启动了更大规模的光伏补贴新政,补贴资金通过电网企业转付给分布式光伏发电项目单位,“十三五”期间,平均每年光伏补贴资金需求量达到762亿元。

国家和地方政府多级提供补贴,以光伏推广上相当积极的浙江为例,国家提供0.42元/千瓦时的补贴外,浙江省政府再补贴0.1元/千瓦时,杭州市可能再补贴0.1元/千瓦时,甚至杭州萧山区再补贴0.2元/千瓦时,加在一起接近当时的光伏发电成本。

除了直接补贴外,其他方面也有不小的优惠,比如制定标杆上网电价。所谓“标杆电价”,就是为推进电价市场化改革,国家在经营期电价的基础上,对新建发电项目实行按区域或省平均成本统一定价的电价政策。

一般地区的煤电上网标杆电价为0.4元/千瓦时左右,而光伏的标杆电价则为0.9元/千瓦时左右。换句话说,光伏电价在并入电网时,不但能够拿到国家和各级政府的补贴,还可以以较高的价格卖入电网。

2013年-2017年度电补贴和标杆电价(图源:国家能源局和国家发改委发布文件)

同时,通过“领跑者示范项目”等政策加速光伏领域技术成果向市场应用转化,促进产业升级。

补贴总会伴随着一些乱象,但总体来看,政策培育了巨大的需求市场,中国光伏累计装机量从2012年底的6.5吉瓦迅猛增至2021年底的306吉瓦。全球光伏技术、制造和市场逐渐转移到中国。

光伏度电成本及各国年新增装机规模(图源:中金研究院《创新:不灭的火炬》)

多方合力之下,从2010—2020年中国光伏度电成本大幅下降84%至0.38元/度,而且还有进一步降低的空间,逐步对传统能源形成替代。

2021年是分布式光伏补贴的最后一年,意味着光伏发电跟煤电等化石能源发电站在了一条商业起跑线上,光伏企业的竞争力将完全依靠成熟的技术突破、大规模产业化,与绞肉机式的成本下移。

结尾

2010年,被称为全球百位思想者之一的瓦兹拉夫·斯米尔教授,在著作中表示,太阳能发电是一个狂热者吹嘘出来的神话故事,终点只有上帝能抵达。

现在来看,太阳能发电终点仍然很远,但已是实实在在的变革和产业,而非神话故事。

在产业进化的几十年中,光伏首富不断更替,有人黯然离场,有人仍在征途,大大小小的企业在一轮轮大浪淘沙中命运分野,垮台的垮台,成长的成长。

这背后,又夹杂着实验室里的激进式技术创新、企业参与的渐进式技术创新、国家间的能源博弈。

这些不同的线条,勾勒出一副波澜壮阔的光伏产业进化史。

在光伏进化过程中,大浪淘掉了无数光伏企业和企业家,但企业踩的坑、企业家的得与失不会在跌落后消失,他们积累的技术、人才、行业知识和经验仍被后来者思之、用之,这让光伏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逐渐成为传统能源的替代者,获得了永生。

这让我想起布莱恩·阿瑟写的《技术的本质》,他认为每种技术都由用来执行基本功能的主集成和一套支持这一集成的次集成构成,这些组成技术的次级技术中又包含着技术,这样无线递归,分解下去都将到达一类不再属于技术的“现象”或“效应”那里,所以技术是被捕获并加以利用的现象的集合。

而技术的进化其实是“组合进化”——之前的技术形式被作为现在原创技术的组分,当代的新技术成为建构更新的技术的可能的组分。

慢慢地,最初很简单的技术发展出越来越多的技术形式,而很复杂的技术往往用很简单的技术作为其组分。所有技术的集合自力更生地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地成长起来了。

人只是有解决某个问题的需求,很难完全洞穿技术的进化方向。因此,是技术在自己创造自己,自己选择着进化方向。

光伏企业的渐进式技术突破都是在原有技术上的效率和成本迭代,而三次激进式光伏技术变革还可以往前追溯,比如爱因斯坦的追溯到人类对光的利用,光电效应、硅导电性的发现等。

这些原有的技术不断进行着组合,技术模块的增多更是促进了技术迭代速度的加快。

对于光伏来说,其存活和驱动力就是降本增效,如此才能有颠覆传统能源格局的能力,所以光伏其实也在选择着那些能强烈推进降本增效这一目的的技术、企业、企业家,决定着谁能进入下一轮搏杀,由此使得押注新技术颇具残酷性和魔幻性。

当下,能源的大片版图还握在传统能源手中,光伏的选择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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