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来龙
记得2006年时,贾樟柯的《三峡好人》拿下电影界颇具分量的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后来受邀参加《杨澜访谈录》时,主持人杨澜问贾樟柯,假如给他两个亿甚至更大数目的投资,他愿不愿意跟近年来的名导们一样,转型去拍大制作的商业电影。贾樟柯沉吟片刻后说不会,一套成熟的电影工业体系,应该有各种规格与标准的确立与制作,而他有他自己的创作节奏。对中国电影界先驱们颇为热衷的“群体性转变”,当时的贾樟柯倍感吃惊与不解。
也是在2006年,因为广为流传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刚拍完《无极》的陈凯歌公开和网友对簿公堂,怒斥其“无耻”,不料《馒头》也在悄然间拉开了日后持续火热多年的恶搞浪潮。反倒是《无极》,当时陈凯歌对差评颇不以为然,面对漫天的口诛笔伐只是轻描淡写的回应“这电影你们现在看不懂,过几年就懂了。”几年后,除了当时参演的谢霆锋与张柏芝的那些破事与电影内容“纯属巧合”外,这电影还是让人不敢恭维。还是2006年,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和冯小刚的《夜宴》,几乎是前后脚上映,堪称同场竞技。而当时的国产商业电影,或多或少的有“以大为美、以多为好”的奇观式思维。二者同样是改编自名作(《黄金甲》改编自《雷雨》,《夜宴》改编自《哈姆雷特》),同样都是古装宫廷主题,同样都是商业化大制作,同样不像两位导演一贯的风格,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针尖对麦芒。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黄金甲》刷新了昔日《英雄》在国内市场的票房纪录,《夜宴》却折戟沉沙,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两年后,张艺谋又执导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除了让人觉得《黄金甲》好像是他练手的作品,还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师”----虽然几年后看来,这个雅号多少带了点讽刺的感觉。当时张艺谋曾公开发言,说“我们的艺术缺少轻松、缺少幽默、缺少温暖,全是致敬、致敬、致敬”。结果当年底,冯小刚的《非诚勿扰》就又刷新了内地的票房纪录,正式将商业化喜剧拉回了贺岁档中,还顺便带火了一票节目,对整个社会都予以难以忽视的冲击。第二年,没人知道张艺谋当时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找来赵本山、小沈阳等一众当红的春晚小品演员,也拍了一部贺岁档的喜剧电影《三枪拍案惊奇》。据说这部电影是源于张艺谋80年代时,在戛纳电影节上看科恩兄弟指导的《血迷宫》,但是不懂英语和法语,完全是猜出来的剧情,而且始终没看第二遍,后来决定改编成《三枪》后才又看了几遍。
然而结果却是《三枪》成了张艺谋艺术生涯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尽管他本人从不这么觉得。张艺谋认为,幽默与庸俗间只有一线之隔,稍不注意就会越界,所以他宁愿放下所谓高雅与艺术的身段,去接受《三枪》式的幽默。可惜,幽默和搞笑毕竟不是一回事。如果说幽默的反面应该是冒犯,那么搞笑的反面就是庸俗。而要论起幽默,张艺谋又哪里是冯小刚的对手?对自己真心付出心血的作品,张艺谋总有异常偏执的艺术追求,但除了《有话好好说》之外,我们却很难在他的其他电影里找到幽默的艺术。《有话》是张艺谋*幽默感的一部电影,可能也是*一部,这显然碰到了张艺谋的底线。张艺谋始终认为,他或许不是国内最出色的导演,但一定是最勤奋的导演。而一位喜欢甚至强调重复自己的创作者,是不可能放着过去的污点任由其发展蔓延的。
于是,我们在今年看到了《满江红》。同样的贺岁档,同样的小舞台,同样的悬疑喜剧,同样的小品演员。只不过张艺谋这次的对手不再是冯小刚,而是过去那个介于幽默与庸俗之间的自己。
02
去脉
张艺谋显然是个作者式的导演,由他执导的商业片,除了早期赶工出来的《英雄》《十面埋伏》等沾染了些许李安的习气外,之后的作品都有着一套观众颇为熟悉的美学主题。而问题恰恰也在于此,有时候,张艺谋本人对“工整性”的强迫式审美,反而会影响作品作为商业片的最终质感。说得再通俗点,就是拍得有些“端着”,观众欣赏时要有一定的审美门槛,这个门槛可能还不低。早几年被许多观众吐槽的《影》,就是这种美学追求的一个典范。而这种堪称偏执的,对于美的静态追求,又可能与他早年的摄影师身份有关。张艺谋*次掌镜的电影是1985年陈凯歌指导的《黄土地》,张艺谋在大部分的全景和远景镜头中,利用黄土地与辽阔天空的自然分割,在画面里营造出了颇为强烈的静态构图美学。后来看似弃疗的《三枪》,也能感受到镜头对于自然取景的异常执着。
《黄土地》与《三枪》
1991年在拍摄《大红灯笼高高挂》时,张艺谋一转思路,将广阔的自然取景风格换成了人造物取景的包围感。《灯笼》的原著小说《妻妾成群》并未明写故事发生地,但明显是江南的感觉。可是张艺谋很喜欢山西乔家大院方正对称的结构,并让摄影师赵非用规整的固定机位呈现大院的全景镜头,从而营造出了一种森严的几何构图。而这种几何感强烈的封闭式构图,正与本片象征和隐喻的话题----“规矩”----不谋而合。时隔三十多年,张艺谋再次拿出了自己擅长的套路,在山西太原古县城为电影取景。《满江红》中的许多镜头,也确实呈现出了方正与逼仄的构图特色。所以,至少在镜头语言的构思与审美上,张艺谋还是值得信任的。
《满江红》与三十多年前的《灯笼》
《满江红》的故事,也发生在一座四通八达、盘根错节的大宅第里。大片屋檐的遮蔽之下,几位披坚执锐的士兵在狭窄的过道里匆匆行进,穿过一个又一个规整的天井,抵达一扇又一扇大门,好似一群在权力迷宫里乱窜的老鼠。整个电影的叙事节奏,也呈现出一种规整的模块化状态。每隔几分钟剧情就转进一次,每次剧情转进还都会伴随场景位置的改变,以及人物关系的逆转,从而让同在迷宫里的其他老鼠----观众也时刻保持新鲜感。为了营造更强的悬疑氛围,将观众的视野紧紧锁定在主角身上,张艺谋估计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这次《满江红》的取景构图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狭窄。除了个别几个展现千军万马的镜头,《满江红》的画面几乎都是小场景,连能容纳两个角色上身的中景,都算是比较宽阔的画面了。尤其是在室内,本就狭小的空间还要被许多屏风层层隔开,也在有意无意中增强了画面的几何感。而且,在看过整部影片后,不难发现大宅内部的大部分镜头上沿都只够得到瓦片的边,打不到天空。与《黄土地》里,用广阔的自然黄土压迫天空相反,《满江红》用一种人造物所象征的权力结构,阻止那些困在大宅里的鼠辈们看到苍天。
相信内行能明显感觉到,张艺谋其实并不擅长理顺一段段的叙事节点,否则他也不至于在《三枪》里愣是让两个小品演员用春晚式的尬聊来推进剧情了。而《满江红》这种利用运动镜头来“串糖葫芦”的手法,自然也逃不了偷懒取巧的嫌疑。无论是沈腾、岳云鹏防止影片基调从搞笑走向庸俗的不动声色,还是张译、雷佳音在刻画极端脸谱角色时的人格魅力,都没能让《满江红》贯彻开头时的杀伐果断。
如果你对《满江红》的期待,是盖·里奇式的快节奏黑色喜剧,那么张艺谋恐怕只能满足五六成了。至少在最近几年的春节档,如果一个导演想把电影拍得和《满江红》一样充满暴力,那么做出一些妥协是理所当然的。
03
妥协与坚持
的确,《满江红》里有不少的暴力擦边元素。直到“精忠报国”的主体叙事插入之前,整个影片的基调甚至有些下行或者消极,出现了很多黑色电影混杂苏联笑话式的奇特化学反应。铁青的整体色调应该是张艺谋的刻意为之,用来衬托黎明前昏暗肃杀的氛围,整部电影的暖色调屈指可数,确切来说,是出现的“红色物体”屈指可数。如果不把忠肝义胆的红色算进来,整部电影的红色可能就只限于桃丫头手里的樱桃了。所以要向别人安利这部电影真的不要用“鸿运当头”之类的吉祥话,*也别带小孩去看,可能会遇上一些不属于喜剧范畴又难以解释的尴尬场景。
当然了,如果并不介意“糖葫芦串”本身的完整性,就算最下面串着几颗红枣也无所谓,那么《满江红》的观影体验还是相当不错的。哪怕推理上做不到意外惊喜,至少也算笑中带泪。近3小时的时长,能让观众在大半的观影体验里,把自己的视角收缩并聚焦到一座闭塞又单调的老宅上,还能做到凝神静气,这已经是相当合格的商业电影了。而且导演也从来不是执掌一切的“神”。无论从艺术或商业角度考量,电影永远都是一项集体性创作。一个成熟的电影工业体系,其中的每个环节都应该有发光发热的余地。就像提起电影摄影,人们就会想起罗杰·狄金斯(Roger Deakins),想到电影配乐,人们就提起汉斯·季默(Hans Zimmer)。
2009年时,尽管票房口碑双双遭遇滑铁卢,但张艺谋始终坚信《三枪》也是一次对国产商业电影的探索。彼时国内的导演们显然还不清楚,广大的人民群众爱看什么。甚至有时候,他们连广大人民群众能看什么都不知道。用张艺谋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能走好莱坞负责大众商业、中国导演负责小众艺术的老路,导演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拍《三枪》是在切实地为人民服务。虽然结果上不尽如人意,但他的这份责任感,倒不是身为创作者的自我感动,也不是身为从业人员的利益诉求,而是迫在眉睫的现实。就在《黄金甲》上映的2006年,离我们不远的韩国已经实现了本土商业电影市场的“去好莱坞化”。
如果说,当年的贾樟柯还无法理解前辈们的“群体性转变”,那么在国产商业电影因为各种各样的“技术原因”,被其他国家逐渐甩到身后的几十年里,他应该也能感同身受。正因为有着先天的残疾,所以有的时候“矫枉”才必须“过正”。
10727起
融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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