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深陷办公室冗杂事务、为上下级关系斡旋不停、将做不完的工作带回家甚至带到个人旅行、家庭聚会的职员大约不止一次畅想过这种画面:要是生活和工作能彻底分开就好了,要是有个分身能代替我去处理无聊的、烦闷的工作,而我只用享受生活就好了。
在近期播出的科幻美剧《人生切割术》里,这种设想变成了现实。但与预期相反的是,当一个人真的做到了生活和工作彻底分离时,故事却走向了惊悚。
01 工作意义是后天才被创造出来的
在一场车祸中失去妻子后,原本在大学做历史学教授的马克·斯考特在卢蒙公司的宏观精检部门找到了一份工作。
这家公司极为神秘,新职员入职涉及公司核心信息的部门前,脑中会被植入一种“分离”芯片,这种芯片将工作记忆和生活记忆完全分离,公司可以借此让职员实现保密工作。
只要进入公司电梯,马克的工作芯片就会被激活,忘掉一切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前尘往事,甚至忘记自己的名字——一个专用于上班的“工作人格”(innie)被制造了出来,这个人格虽有主观意识,却没有任何历史,更惊悚的是,只要“工作人格”醒来,就要开始投入工作,活动空间限于卢蒙的办公大楼里,他将永远困在工作中直到离职。
当完成下班打卡后,“生活人格”(outtie)即马克本身将会苏醒,可他对自己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完全不记得公司发生的一切,甚至不记得同事和职场好友的名字和相貌。
马克的妹妹德文劝告他,“每天八小时忘记她(妻子),和治愈是不一样的”,可对于马克来说,这种分离却救了他一命,他不再是沉浸在妻子去世悲伤中的鳏夫,而仅仅是一只工蜂,身边围绕着在宏观精检部门认识的同事,同样被施以分离术的欧文、迪伦,以及马克在此结交的*的朋友佩蒂。
随着主管佩蒂突然失踪,新人赫莉被补充进来,整个部门曾孜孜以求、不觉有异的工作日常却迎来了颠覆。
被新创造出来的“工作人格”赫莉不愿接受这份不明所以的工作:每个人要在许多数据里挑选出几个,并将其归类到不同的文件夹中,但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制造什么产品,处于哪一项程序和环节,公司也不会泄露任何信息。
“这没有意义。”新人格赫莉决定离职。
这指向了人们选择工作、进入职场的动机。
但显然,工作伦理和工作意义是后天才被创造出来的。
赚钱自然是工作的意义之一。
进化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认为,如若不然,大多数人宁愿选择休闲而不是劳动。
在工业革命后亟需劳动力的企业的鼓吹下,“拯救焦虑”也被加入到工作意义中来。
19世纪的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对“拯救焦虑”作出解释:既然懒惰是一种罪,那么勤劳工作就为通往天堂的道路扫清了障碍,面对持久的不安和焦虑,*的治愈方法就是充满信心地艰苦劳动。
这些为工作附加意义的说法或多或少都掺杂了利益方、资本方的语言魔障,就像引导消费的广告一样。
出于上级的压力,宏观精检部的老同事们决定为赫莉培训,让她感受工作的价值。
站在卢蒙公司的成果展示厅里,欧文如数家珍:“一个人没有历史是不自然的,历史让我们拥有意义,给了我们背景、形状,但做完手术醒来的我没有形状。
可我后来得知,从1866年起,卢蒙公司就一直在积极关照人类。你现在已经是一段历史的一部分了——一段崇高的历史。”
赫莉拒绝这套包装精美的说辞。她坚持“这工作毫无意义”。而马克却相信:“这工作神秘又重要。”
同事们向她指出了一个更难解的死局:如果你真的离职成功,你这个工作人格将永远在世界上消失,因为你被创造出来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工作。
这些关于工作意义的讨论,让人联想到德国导演弗里茨·朗1927年的科幻电影《大都会》。
片中,资本家弗雷德森总是站在高处俯视工人们日夜劳作,为城市提供所需,而上层阶级却不必费一分力气,安心享受着剥削来的劳动成果。当工人准备暴动时,弗雷德森没有选择镇压,而是让工头告诉这些人,如果把机器砸毁,他们自己的家园也将会被大水淹没——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威胁。
02 愈演愈烈的职场隔离
宏观精检部门的故事很像巴别塔的另一个版本。
在卢蒙公司,难以相通的阻隔无处不在。每个部门都被切割成程序上的一环,每个人都是产品中的一个螺丝钉,但他们既不知道自己的工作通往何处,也不知道其他部门到底在做什么。公司还特意安排每一个职员在不同时间上下班,保证他们不会在外面彼此遇见。
这是现实职场中信息阻隔的夸张表达——上下级、部门、同事间被设置了无数道沟通屏障;一个同事离职,不过是一个工号被另一个工号顶替……
这种阻隔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问题——过分追求所谓的效率。
《工作:巨变时代的现状、挑战与未来》的作者埃伦·拉佩尔·谢尔承认效率带来的好处:工业时代的雇主们为提高效率,将工作任务细细拆分并标准化。
在许多项创新背后都是这种使劳动非技术化的逻辑。
工人们因此获得了生产力提高带来的报偿:稳定增长的薪资和实实在在的福利。
日益高效,日益繁荣;贫困减轻,民主政体更稳固;美国中产阶级也因此崛起。
但进入数字时代后,这种逻辑出现了漏洞。
我们对效率的追求有时不容置疑,从而低估了工作和生活质量的重要性——评价医生的依据不是他们救活或改善的生命,而是治疗病人的数量;评价老师的依据不是他们给予学生的启蒙和鼓励,而是学生考出来的分数。
过度强调效率让我们被推动着去寻求那些对自身无甚意义、对社会的贡献也很可疑的工作。
有些商品和服务我们其实并不需要,但“效率癖”将它们大量生产出来,刺激我们的欲望;而另一些商品和服务确实是我们极度需要的,“效率癖”却阻碍了它们的充分生产。
牛津大学赛德商学院的心理学家萨利·麦特利斯经研究发现,这种螺丝钉的工作肇因源于“雇主希望员工通过专攻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来实现*”。
“我们的价值取决于为组织所做的贡献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模式。今天你或许还是人上之人,如果明天被解雇或降职,你就将一无是处。如果——由于之前的工作——你是个特别专业化的人,你的技能无法应用到其他地方,你就失去了你的整个工作身份。这会是个可怕的精神打击”。
03 一直担心下一块面包在哪里
《人生切割术》里有个极限设定:如果想要离职,需要外面的生活人格和里面的工作人格同时提交辞职申请。
但这件事很难发生,因为两个人格无法了解彼此的想法,更难以感同身受。
赫莉多次想给外面的自己传递信息,但公司安装了编码识别器,一切信息都备受监控,无法传递出去。
当她决定用切断手指作为威胁时,外面的赫莉回复了一段视频:“我们最终都得接受现实。我是一个人,你不是。做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你的离职申请我拒绝。”
工作人格赫莉被“你不是人”的说法击溃了。
她不只被卢蒙公司剥削,也正在被外面的自己剥削。生活人格选择每天让渡自己的8小时——人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全然忘记自己的个性如何、历史如何、亲友如何,只一心为卢蒙工作。
但接受手术的生活人格不觉自己有错,当马克和发传单倡议抵制分离术的年轻人争吵起来时,对方表示“分离剥夺了工作者的道德自我管理”,但马克坚持认为:“是过去的你选择走到今天,如何会自我奴役?”
英国经济学家盖伊·斯坦丁曾说,当一个人总是被评估打分,“一直要担心下一块面包在哪里,这意味着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控制。”
在《人生切割术》中,这种失控以荒诞的情节被呈现出来:卢蒙公司为职员安排了心理咨询,职员会通过医生的讲述了解自己在公司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职员们不被允许对某一条信息表示偏爱或做出特殊反应,否则就会被扣分,提前结束心理咨询。
当欧文听到外面的自己泳姿优美、很擅长接吻时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结果被扣了20分。他只能克制自己,不再露出向往的神情。
接受Inverse采访时,《人生切割术》的创作者丹·埃里克森说,人类如果不把同理心和自我价值带到工作场所,“这对我们自己不利。”
“我们在工作中投入的自我越少,就越容易被剥削或陷入不道德的行为。但我们也需要这种分离,以免完全迷失自我。”
《人生切割术》展示了资本所拥有的力量,但埃里克森相信团结起来的个体会更有力量,“这是关于工人夺回权力的、残酷且持续的人类斗争。”
“工人非常强大,但我认为团结是其中*的挑战之一,尤其是在当权者试图划分等级时。”
埃里克森承认,工作与生活平衡的理想状态如何,他也没有答案。
“我只是希望人们知道,他们的价值不能通过他们为工作带来的东西来量化,”他说,“我们都比那更有趣、更奇怪、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