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的笑终于把场子像水一样晕开了,脱口秀演员Rock举起一只手来,试着擦去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漫长的三分钟,开场足足有三分钟以后,他才迎来了自己*个”有效笑点“——是一个跟抑郁症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梗,有关男女,带点女权的意味,再拉上话题性颇足的杨笠王勉,才让大家轻松而自然地笑了。
这是第四季脱口秀大会第二场比赛,一番厮杀后顺利晋级的选手们在“职场”“情感”和“心理健康”三个主题里进行选择后分成三组,Rock选择了最后一个。
一上场,他就跟大家宣布自己最近确诊了抑郁症。
尽管Rock已经非常克制,他对抑郁状态轻描淡写,说那感觉像是“脑海里住了一个易立竞”;又拿自己的离婚调侃,再加上“搬家”这种毫无杀伤性的病因;最后,他还避开了抑郁症患者常常伴有的死亡冲动,选择调侃行动力低这个轻微症状。但是这些精心被挑选出的抑郁症里最可以被说出来的部分,却还是吓到了观众。
眼看着场子冷到了底,自己的这次勇敢“飞行”将以失败告终,Rock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高级笑料”——“揭穿”其他队员们根本就没讲真正的“心理问题”(聪明的徐广智甚至拿自己的色盲说事),只有自己傻乎乎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但冷掉的场子算是救不起来了。
远处,刚刚结束表演的小佳坐在高处,他是这次脱口秀大会脱颖而出的一位选手,虽然有着天生的身体缺陷,却靠着实力让大家开怀大笑,大家接受他,喜爱他,接受他的疾病,几乎喜爱他的疾病;再过几秒,宁静脱口说出自己也是重度抑郁患者,大张伟忙不迭打了圆场,“异域风情?”,用的是俗烂的谐音梗。
等待投票时,Rock又一次举起手擦拭额头,眼神担忧而痛楚,像是一只误入禁区,等待或者已经被宰杀的羔羊。
01
被规范好的冒险
最可怕的是被规范好了你应该如何去冒险。
比如,作为一个演员,你可以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感动,让人深思;但当《脱口秀大会》的广播声通知你,“让我们有请下一位演员”,你就只可以在“让观众笑”这条跑道上使劲奔跑、挥洒汗水、勇敢冒险了。
就像虽然一开场罗永浩就半严肃半认真地声明自己负责“大局为重”,但有好几次,他还是在“纯粹喜剧表演”的最后关头拍了灯。被问到为什么拍灯时,连他自己都感到疑惑——也许是看的脱口秀足够多,或者心里自有一套关于脱口秀的评价标准。按理说他不会给纯粹无厘头的表演拍灯,但是当笑匠们魔术一样精准捅到你的笑穴,你不由自主笑出来,于是不由自主在大环境下按下自己的选择键。
要想在这场游戏里做那个最快乐单纯、最无忧虑而不假思索的人,就要无比确信地秉承类似大张伟那样的标准,“笑到poping就好了”。
仅仅是脱口秀里“笑”的一面被无限放大吗?还是说为了获得观众安全无虞的笑声,连“笑”的方向、“笑”的内容也被暗地里严格规范好了呢?
你可以像杨笠、颜怡颜悦那样,在女权的圈子里冒险做一些技术上的改进,也可以像庞博那样,在一定剂量下挪瑜营销圈,是如何向一批批年轻人贩卖奶茶、剧本杀和盲盒,但像步惊云那样冒险用一种不再时髦的方式,吐槽完全无法引起观众共鸣的婚姻生活,是行不通的,更不用说像洛克(Rock)这样,说出掖在大家秘密角落里的抑郁症了。
我们会笑一个比自己“差”的人,但是这个“差”里却有很大的区分。
在这场名为“脱口秀”的狂欢里,虽然花样翻新,但是它太多次指向比我们胖、比我们丑、比我们内向的人,又太多次在女权、颜值这些安全领域里游弋,偶有呼兰、Rock这种去笑我们身上的弱点、笑这个时代的荒谬出现,也不过是或个例、或失败的点缀。
台上的表演者表演着那些无足轻重的小缺点、小角落惟妙惟肖,却没有人真的在那舞台上生活着——那个在舞台上活着的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他/她的生活看上去漂浮着一层细细麻麻的琐碎,实质上却一帆风顺,无大灾大病,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与痛、纠烦与喜悦,每天早上,他/她穿衣、吃饭,然后从地上或地下抵达高楼大厦,展开他/她内卷却也过得去的工作。
台上坐着一个朋友,在讲话,却不再跟你交流。
02
也曾走在“真实”的路上
1996年3月16日,一行“谁来保护消费者”的大字在电视上闪过,33岁的崔永元高领毛衣外面套一件红色西装上衣,搭着棕色西裤,带着其特有的笑容亮相《实话实说》演播厅,现场乐队一阵敲打,这个延绵十余年、被学术界视为中国脱口秀诞生的标杆性节目正式开始了。
那是一个北大教授可以当面怼消协官员“这是什么奇怪逻辑”的时代。
那个时代的人不知道21世纪的教授*的是在视频里教年轻人怎么生活、怎么处理情感问题;
也不知道目前国内*的脱口秀节目已经完全消解了现实议题,甚至一点朝向现实的讥讽都鲜少风闻;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大部分年轻人遗忘;他们不知道,“老百姓”虽然还存在着,却也已经被一股平权化思想消解了,一个转身在更隐蔽、更加无法被大众舆论触及的地方藏身、瑟缩着。
这些经历过脱口秀最初高潮的人们,会在2012年5月13日看见一档模仿美式脱口秀的《今晚80后脱口秀》,主持人王自健被介绍作“80后新锐相声演员”,几年后他被妻子家暴,长期罹患抑郁症的消息为外界所知。
不过现在,在脱口秀刚刚兴起的当口,他们将看见王自健跟赖宝、王建国、李诞等组成的编剧团队正热火朝天讨论每一期的议题,他们也许诧异于王自健们平民化、娱乐化的脱口秀方式,也许指责节目似乎不再含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深厚的社会关注,不需要再用理性和逻辑引导“老百姓”进行相对独立的社会思考。
但是在听到王自健们大胆开麦讽刺公务员队伍、贫富差距,自由坦诚地讨论爱情动作片、婚外恋、人心里那点小九九,还是会会心一笑,继而被逗笑了好几次,虽然事后隐隐然担心那些身心还未健全的小朋友,担心他们会认不出来这只是大人们纾解压力的一道大门,足可聊天叙情,但要应对艰巨复杂的生活,还是需要一些积极的态度和科学的方法。
直到他们来到2021年。
这一年最火的脱口秀节目是持续火了三季,迎来第四季的《脱口秀大会》,喜剧的技巧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台下的观众时不时爆发出笑声,一边看手机一边吃着外卖的年轻人“咯咯咯”笑个不停,也有的全程面无表情,饭毕,又回到工位继续工作。
当下引领脱口秀风潮的是一个叫做李诞的人,从最开始颓废低调的文艺青年到《今晚80后脱口秀》的幕后段子手,渐渐地在《吐槽大会》《奇葩说》里面崭露头角,摇身一变出圈成为几年间最火的脱口秀演员。如今谈及脱口秀,无人不知李诞。
虽然出过两本书,但外界评价李诞,其本质依然是个“商人”。第四季脱口秀大会,李诞喊出“每个人都能做5分钟的脱口秀演员”的口号,观众却已经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出于一种对脱口秀的热爱,还是希望网罗更多的受众。
李诞在第四季脱口秀大会开场打趣的那句“快乐地狱”让人印象深刻。是的,欢迎来到快乐地狱。
03
你没看见的舞台
笑果文化公司总部位于上海市黄浦区皋兰路18号,这里曾今是上海滩商界*人物虞洽卿的故居,这栋5层楼的洋房去年刚刚被租下,今年的工位却已经不够,于是在附近的WeWork里,你可能会看到笑果员工的身影。
2014年成立的笑果文化因《吐槽大会》一战成名,随后就引来了源源不断的投资,截止到目前,笑果文化的市值已经达30多亿元。
在企查查上,身担创意总监职务的李诞个人持股5.04%,总持股比例7.05%的笑乐(上海)文化传媒中心的背后,是程璐、思文、张博洋等一众笑果文化脱口秀演员里的老将,其余参赛选手里,有像周奇墨这样扎根在单立人的,也有杨笠这样本身就签约笑果的脱口秀演员。
残酷的赛制和无法预期的比赛结果碾压着参赛演员的自信,对于孤注一掷的参赛选手来说,每一次淘汰都可能让他们陷入无尽的焦虑之中,而焦虑会让一个以笑谋生的脱口秀演员不好笑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们感到恐惧。
舞台上看到的是形形色色的演员,但这五彩斑斓的舞台背后真正在支配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它反映在VIP也去不掉的将近一分钟的广告,牛奶、洗发水、电动车、墙板等轮番跳入你的眼球,也反映在那些“非明星”“普通脱口秀演员”嘴里生动精准的吐槽“参加脱口秀大会像极了参加高考”。
毫无疑问,《脱口秀大会》是这些脱口秀演员成名的最快上升渠道,线上的一次露脸往往意味着现实中的演出机会和现金收入,重重紧箍之下,演员们战战兢兢无法在台上去表演他们心目中真正意义上的脱口秀已经实属必然。由此,一张更加饥渴的大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正在被制造出来着。
或许最初那一批脱口秀“演员”无法理解,但至少此刻,观众接受了源源不断的笑料,选手接受了折磨人的残酷赛制,城市大楼的隔间里、卧室里传出一阵阵多是嘲讽、鲜少自嘲的爽朗笑声,这被织造起甜美的雾气轻柔地笼罩住日常的焦灼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