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5日零点,一切结束了。
无数“虾米”在等最后的时刻,一个名为“虾米星球的最后一夜”的音乐直播间,整晚没有停止过播放音乐。
在数千人的点歌、评论中,直播间显得很热闹,这可能是很多“虾米”*次这么聚在一起,但却是为了正式向虾米告别。
这个夜晚,还有更多虾米用户,用自己的方式,告别这个陪伴自己青春岁月的音乐平台。
武铭将整个夜晚,留给了虾米。他下班回到家,关闭房门,留出一个私人的空间,然后一直播放着虾米列表上的音乐;
Dumplings也提前向公司请了假,她预感到这是难熬的一夜,如果哭了,也无法顶着黑眼圈和肿眼泡上班;
涂菲的虾米一直处于打开的页面,她知道在某个时刻,音乐可以会戛然而止,但这也意味着,她陪伴虾米走到了终点。
从一个瞬间开始,虾米音乐消失了,无法再播放任何歌曲,无论是在线或是本地。
虾米音乐选择关闭了大门,但相比之下,门外的虾米用户更像是被困住的一方。
一个名为“虾米收容所”的微信群开始疯狂地滚动消息,用户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关闭本地网络或是通过分享链接,试过的方式似乎都不管用,用户正在播放的歌曲最终还是停止了,有人忍不住说,“什么都没有了”,然后又被更多悲伤的声音淹没了。
他们需要适应一个新现实,音乐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虾米。也许不久之后,这个APP也会从每个人的手机里彻底消失。
武铭是虾米的近十年用户,在最后一刻,他把还剩几年的会员退掉了,他明白,虾米再也回不来了。
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这是一场仓促的告别。
多数人记得1月5日,这对于很多人而言,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直到噩耗突然降临——虾米音乐发布官方声明,“由于业务调整,虾米音乐播放器业务将于2021年2月5日正式停止服务。”这意味着,仅仅一个月后,虾米就将告别所有用户。
正在上班的涂菲发现,从某个时刻开始,一个聚集了虾米用户的微信群,消息开始倍增,这似乎像是某种预警,她不敢点开去看,害怕自己突然崩溃。
带着复杂的感情,资深虾米用户钟苒写下了一篇名为《虾米之死》的文章。
她说,在失眠最严重、失恋最难过、失败最沮丧的日子里,都少不了虾米的陪伴,在文章的末尾,她写到,“这是我在虾米写的最后一篇文字,想让它陪着服务器沉睡,以此纪念虾米陪伴我的10年时间。”
在一个夜晚,涂菲读完《虾米之死》,她想起很多时刻,无论她在哪里,都有虾米的陪伴,尤其是独自身处海外时,那些倍感孤独的时候。她已经分不清,这种伤感、遗憾与舍不得,更多的来自失去虾米上的音乐,还是失去虾米本身。
“虾米走到今天,我也有原因。”她开始对虾米的死亡感到抱歉,“虾米的关闭是因为不赚钱,这么多年,我只开过一次会员,没有为它做些什么。”
在虾米音乐上,无数人完成了音乐启蒙,建立起音乐审美。在很多用户看来,在这段关系中,虾米的付出要多得多。
MOA在初中时期,*次打开了虾米音乐APP,当时虾米还处于用户上传音频、彼此分享的时代。
一个初中生,很难有听歌的审美和品味,但通过在虾米上盲听、收藏、下载,虾米又以日推的方式回馈过来更多歌曲,当推荐越推越精准,MOA的音乐口味也开始固定下来了。
与虾米相识的日子,已经成为用户不可缺失的部分。虾米宣布关停后,MOA说,就像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即将消失了。
“失去虾米,就像是失去了一位重要的亲人或者朋友。”MOA能感觉到,震惊、愤怒、协商、绝望和接受,这些人们在失去重要的东西时经历的过程,自己也在一步步完成所有步骤。
很多人始终不敢面对这个结局。MOA在否认的阶段停留了很久,她说:“每天打开虾米,欢迎界面已经变成了告别,但是不去看,它就可以不存在。”
从12月传出虾米关停的消息,到1月虾米的年终总结迟迟不发,MOA有过预感,但她一直在逃避面对。
直到2月初,MOA才渐渐愿意接受这一事实,“如果再不去面对,可能会失去所有歌单。”
作为虾米十年用户的简新,也很难想象即将要失去虾米,因为有太多难以忘怀的故事。
刚毕业时去到创业公司,是虾米陪伴了这段艰难的岁月。她也回忆起一段恋情,他们听同样的乐队和音乐,也一起使用虾米APP。
有人开始想象,是否能用某种方式让虾米活下来。虾米用户出现在了阿里巴巴的大楼前,他们举起了横幅,抗议阿里的决定,还有各种设想,比如用户*,或有公司能将虾米收购。
林荣目睹了这一切,“我懂大家的想法,都不舍得虾米离开,但这些都是不太现实的,对吗?” 其实人们知道,这也仅仅是想象而已。
虾米小而美的一生
站在终点去回望虾米的一生,这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互联网创业败局”。这个故事没有从高光时刻跌落的戏剧化,甚至也没有看起来顺利的时刻,虾米更像是一个“注定”的失败者。
2008年,虾米音乐正式上线,创始团队充满了理想,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做高品质音乐、准确的系统推荐、高品位的软件设计。
那时候,这群有着同样追求的用户,几乎不用仔细挑选,当他打开虾米的那一刻,就不用再转换到其他平台。
涂菲回忆,开始使用虾米时,几乎没有过渡期,体验非常流畅。
谈论虾米,绕不开日推。Dumplings说,虾米的推送,不会局限于你个人喜欢的一些音乐流派,它会给你探索更加广阔、以前不会尝试的一些音乐流派。
武铭也提到,随便听了几次,他就喜欢上虾米推荐的音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虾米的平台设计也曾吸引很多簇拥者。武铭说,当时虾米在网站时期,整个平面设计就非常耳目一新。给人温暖且小清新的感觉,但又不是故作文艺。
早期,虾米的玩法是用户上传自己喜欢的音乐音频,并编辑主题歌单,这也帮助了虾米创造更多元的音乐数据库,虾米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庞杂且精细的音乐分类,这也让它被称作“音乐图书馆”。
MOA说,如果在QQ音乐、网易云音乐、虾米音乐三个平台搜索,你会发现,只有虾米无论自己有没有版权,它都会把歌手、曲风分类做好。
在虾米上可以看到一个音乐人的完整音乐历程:哪一年出道,之后发过什么专辑、EP,就算是音乐节或电影里的歌曲,也会被清晰地分类和标注。而在其他的音乐平台上,“这些完全乱掉了”。
这也让MOA这一个月导出虾米歌曲时,非常痛苦。
在MOA导入歌曲到其他APP的过程中,所有歌单的顺序乱掉了,MOA又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将500多首歌的顺序调整回原来的样子。
MOA能直观地感受到,“虾米的推荐能get到每个人的喜好,这可能和它们将音乐分类做好有很大的关系。”
林荣也很难爱上其他音乐APP,在他看来,它们的日推功能形同虚设,很难推荐到他喜欢的歌曲。评论区的氛围也完全不同,下面的文字就像是为了点赞而写,但虾米评论区的文字和故事都写得很真诚。
在虾米上,用户也能认识到更多的音乐人,武铭还记得虾米推出的寻光计划,对年轻音乐人带来了很多帮助,这不仅让包括他在内的用户认识和了解到许多优秀的音乐人,其中许多音乐人已经告别了无名时代、甚至完全火了。
这件事几乎所有音乐平台都在做,但虾米做得最早。
在用户眼里,虾米是独特的,以至于任何一个音乐APP都不能替代,但现实不如人们所愿。*场版权大战落幕后,虾米的歌单就开始大量变灰,这渐渐让人感觉到,面对高价版权,虾米已经束手无策。以至于虾米创始人王皓在2016年略带愤怒地说,这个行业“荒诞得令人发指”。
当越来越多的歌曲变成了灰色,MOA听歌找不到资源时,也会在其它平台上搜索一下。她也感觉到,受到版权的影响,虾米的推歌没那么精准了,推歌的质量有所下降。
部分虾米用户在担忧之余,情绪也变得低落,但他们始终都不愿转移到其他APP上。
歌变灰了,虾米也渐渐变慢了。
在后来讨论虾米之死的原因时,版权问题总是被提起,但这个问题很难得出结论。早期的版权大战失利后,被阿里收购的虾米,又经历了创始团队的出走、高晓松和宋柯的失手以及阿里大文娱逐渐掉队、虾米走向边缘。
另一种说法来自王皓的好友付翀,他说,干掉虾米的不是对手,而正是对品质的优劣、资讯的准确性以及产品体验均“不介意”的用户。用户的“不介意”这三个字,足以干掉任何产品。
如果联想虾米的定位——音乐爱好者的净土、小众音乐的理想国度,决定了虾米的调性并非面向主流。
同时,在商业化和用户之间,虾米一直选择后者。林荣说,“可能从一开始,虾米已经走在了下坡路上,那时就决定了虾米永远会在*谷。”
用自己的仪式,向虾米告别
从虾米宣布关停消息的那一刻起,全国各地的虾米音乐群建立了起来。
武铭也在虾米的评论区发了一条评论,呼吁大家加入,但他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人响应,发来私信。
武铭将微信群起名为“虾米收容所”,希望可能承载用户的一些回忆和故事。通过一个个拉群的方式,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陆续建立了两个微信群,聚集了800多人。
“虾米收容所”里的告别仪式从一个月前开始展开:从“献给虾米的歌”,到“告别视频拍摄”,再到“抢救虾米评论区”,用户将虾米上优质的评论用截图的方式保存下来,活动开始半个月,邮箱里便投稿了五百多条。
为了保留虾米的一切,群里的管理人员往往忙碌到凌晨。
2月4日,“送别虾米”,也是最后的告别仪式开始进行。在最后时刻来临前,包括武铭在内的数个群主已经联合起来,他们最终决定以听歌到零点的形式,送别虾米。
在“送别虾米”的活动简介里写着,“我们也许无法扭转乾坤,可我们还能陪你倒数,直到最后一秒。”这是一场跨越数个微信群、涵盖上万人的告别活动。
“虾米就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样,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软件。”这一天晚上,武铭就像是送别一位永远都不会再见的老友。
在“虾米星球的最后一夜”虾米音乐直播间里,虾米编辑部的编辑出现了。编辑阿鼓开始一一告别,首先是用户,他说,谢谢你们陪伴到最后,也替我们转告给所有虾米群里的用户。然后是同僚,他说,所有在虾米待过的编辑,加起来有几十个人,彼此给予,一切成长,也谢谢他们每一个人。
直到最后一刻,还有虾米用户在导出歌单。那些无法导出的,只能记录下歌曲名称、歌手的名字,然后仔细搜索一下,或是用录屏的方式保存下一切。
2月4日00:00,虾米音乐正式关停,一位用户的导出界面在中途被迫停止,那些收藏过、热爱过的歌曲,也随之消失了。
一切结束了,但“虾米收容所”里的用户迟迟没有入睡。
从某个时刻开始,虾米用户们开始发送朋友圈,这也是告别仪式的一部分,群主Dumplings说到,在最后时刻,我们不想让它孤单地离开,我们相信网络是有记忆的,在其他平台上,虾米用户的记忆也可以留下来。
Dumplings伤感地说:“不说再见,它会一直在我心里。”
完成心情的转变、接受虾米的关停也并非一夜之间可以完成,MOA说,2月4日之后,她可能还要经历长久的挣扎,直到某一天,她可以放下一切。
很难有一个音乐平台能完全替代虾米,为此,武铭和其它社群的管理员们一起,建立了“日推”群。他们根据每种音乐风格,建立一个群聊,群聊的分类极其细致,仅仅是摇滚风格里,就建立了朋克、金属等不同细分音乐风格的社群。
里面聚集着相应的乐迷,群友们将成为彼此的“日推”,“当虾米消失、其他音乐APP无法精准地推送时,这些群会代替虾米。” 武铭说。
林荣庆幸,虾米是以*的样子消失。他设想过虾米是否能活下去,但出现了非常矛盾的选择:如果虾米要商业化,它可以活下去,但可能就变了,但是它不赚钱的话,也活不下去。
正如虾米创始人王皓(南瓜)离任后在接受播客“坏蛋调频”采访中说到的:“如果有幸活下来了,(虾米)跟腾讯、网易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不存在真空环境里的假设,如果可以的话当年也应该做到了。”
林荣认为,美好事物的消失,并不是*的遗憾。*的遗憾可能是,它一直活下去了,却不再是以前的它。
“就像烟花一样绚烂一刻,然后归于平静”,林荣说,虾米离开的样子很美好,剩下的,就是收拾好心情、重新出发。“虾米关闭了,但音乐还要继续下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荣、涂菲、MOA、简新、武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