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驰援纽约时,正值美国疫情全面爆发。随着1000台捐赠呼吸机落地肯尼迪机场,纽约州州长科莫点名感谢马云的表态被媒体报道广泛传播。在国内,观察者网试图用“人民富豪”概括马云的行为:
“前方不再有比尔·盖茨,后面也不再跟着胡雪岩和虞洽卿,中国‘人民富豪’的世界征程刚刚开始。”
在社交媒体上,“人民富豪”被描述为孙权对曹操劝进,是“欲使马云居炉火上”。网友传出段子:“商业和慈善的岔路口前,众大佬都往商业走去,只有马云把两个指路牌调换,往慈善的牌子去了。”
2019年教师节时,因“乡村教师代言人”的身份,马云一度成为全民偶像。脱离一线后,马云处在全新的生活节奏中,在疫情时活跃程度更甚,采集医疗物资的步伐遍布世界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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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致争议的是一句话。今年疫情爆发后,在阿里公益晚会上,马云留下名言“商业本身就是*的公益”,成为众矢之的。
有人援引《道德经》中的话肯定马云的作为:“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但在反对者看来,马云回答了做大蛋糕的问题,但未回答切分蛋糕的问题。即便马云的表述是“用公益的心,商业的手段,科技的力量,帮助更多的人”,但当现代工业与现代服务业双双陷入资金增密、排斥劳动的漩涡,人工智能挤入工作岗位时,阿里巴巴正在“挤出更多的人”。刘强东在京东内部的演讲名言被作为证据:
“电商造就的不是就业是失业,是懂互联网的人抢掉不懂互联网的夫妻老婆店的饭碗,一个人抢掉三个饭碗。”
阿里巴巴很快发现,下士们不仅大笑,还在各大社交媒体掀起反对马云的狂风骤雨。在B站上,阿里巴巴不得不更改视频标题,最后演化为将原视频紧急删除,因为弹幕上布满“英特纳雄耐尔万岁”和“RIP”字样,《国际歌》的歌词则被抄写在评论区。
RIP即rest in peace,用于西方国家墓碑铭刻,表哀悼义。在B站,“RIP”多用于哀悼视频或纪念遭封杀作者。不到一年时间,马云的舆论口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坠。
“我们不是道德模范”
2011年10月11日,因淘宝商城调整搜索逻辑,品牌店开始在搜索结果上对C店产生碾压,进而演变成阿里生态的内讧。
上万名愤怒的淘宝C店卖家聚集在YY语音,对淘宝的服饰、坐垫、化妆品等领域品牌卖家实施“素质三连”——下单、给差评、拒付款。品牌店被迫将多个品类下架。
马云在腾讯微博强势表态:公司赚钱才正常,不赚钱是不正常,淘宝已经不正常了九年,哪怕离经叛道甚至背离亲友,也要一意孤行。
这与马云作为“中小商家代言人”的形象大相径庭。最终结果是,以牺牲C店流量为代价,阿里系完成品牌化升级。在拼多多出现之前,被挤到尾部的C店卖家一直在寻找新的出口。
淘宝曾因免费模式吸引大批商家入驻,但2006年后,仿照百度对SKU竞价搜索的“招财进宝”上线,利润更低的小卖家感到流量骤减的无穷压力。有用户留言:
“淘宝明明说好三年免费,怎么马上就出尔反尔呢?”
因准备上市而进行的一系列品类优化操作,令阿里在中小商家中的形象遇挫。尽管阿里“客户*”的价值观人尽皆知,但在真正面临资本市场的盈利模式需求时,另一则拥抱变化的价值观更被重视起来。
马云喜爱讲两个公司,通用电气和迪士尼。前者的使命是让电灯泡点亮世界,后者的使命是给世界带来欢乐。对阿里自身,马云常提到举步维艰的黄页创业史以及阿里使命——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刘强东甚至抱怨,助力中小创业者的旗帜给淘宝争取了更多税收优惠。
而当时面对淘宝商城改革,大量卖家齐聚杭州讨要说法的局面,马云的解释是:
“我们不是道德模范。”
这也是马云语录受网民诟病最深之处,即总能恰如其分的契合当前阿里巴巴最高利益。在蒋凡事件中,相关传闻在各大资讯平台漫天乱飞,阿里巴巴集团首席市场官王帅再度使用这句话:
“我们从来不是道德模范,但我们不任人宰割编排。”
996与福报
因为儿子的热衷,马云对网络游戏存有鸦片般的刻板印象。2010年马云曾将矛头指向游戏,理由是在拥有大量独生子女家庭的中国,游戏不利于国家发展,马云的结论是:
“人家投,我们鼓掌,但我们不做,这是我们的原则。”
这一观念因手游市场的崛起被打破。手游扭转了国内游戏市场同比增速下滑的趋势,并为互联网大厂提供了“洗牌期”,在全新战场撼动腾讯基本盘的机遇。
阿里在2013年成立了游戏团队,并用远低于腾讯的分成比例争夺市场。腾讯对发行商的分成开价最高达到9成,阿里游戏只拿两成。“游戏已经成为移动互联网核心技术应用的关键,这是谁都不能忽视的趋势。” 阿里发言人王帅说。
马云类似的“自我否定”言行多限于互联网圈内部,真正牵涉到大众舆论的,是关于996工作制的发言。此后马云被翻出“支持年轻人送快递”等言论,但都不及此次影响更大。
2019年4月,伴随长期以来程序员健康问题的发酵,996工作制一度成为全网热议话题,核心互联网大厂进入舆论漩涡的中心,阿里也在舆论的靶心上。
在一次内部交流中,马云谈及996:
“如果你年轻的时候不996,你什么时候可以996……中国BAT这些公司能够996,我认为是我们这些人修来的福报。”
愤怒的网友翻出马云的过往言论,那是一次采访,标题是《马云泪目:如果有来生,我一定选择家庭》。马云的表述是:
“我后悔终日忙工作,根本没时间陪陪家人,要是能再活一次,我*不会再这样了。”
作为崩坏的起点,“福报马”作为一个独立的流行词,被输入法和搜索引擎广泛收录。无论996还是赋能小商家,马云的观点为什么永远对阿里有利?这一特征如此明显,甚至超越了言论合乎逻辑本身。
马云很快收到官媒评论:崇尚奋斗,不等于强制996。这使马云转变说法,“福报”等字眼被隐藏起来,新回应更强调致敬奋斗者。第三次回复中,马云罕见地做出保证:所有公司都不应强迫员工996。
在此过程中,马云的口吻逐步缓和,但在恶评如潮的舆论中,当事人的声音反而被淹没。社交媒体涌现出大量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语录,有人为马云P上上世纪资本家的高帽、拐杖、单片眼镜。在抨击声中,他的全民偶像时代结束了。
“抢凳子”游戏
卡夫卡的作品常有后现代主义的痕迹——反传统、反权威。在《变形记》中,丧失货币价值的后果,是遭整个社会抛弃。
这与现代工业、现代金融业的规律一致。一个商业模式越是先进,就越是多地挤出劳动力。类似人们熟知的“抢凳子”游戏,越到决赛圈,赢家越少。输家对整个游戏机制的离心力也越强。
作为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基石,中产阶级被视为最难把握的群体,传统话语不再有覆盖中产阶级高度分散利益的能力。分散程度越高,尝试统一的风险也越大。
马云也曾是反传统的代表。
在BAT中,阿里离商业最近,挑战传统行业的意愿也最强,支付宝开创了一股风气,即互联网公司依靠用户基础和交易数据挑战传统金融。这导致四大行联手封杀支付宝。
如今,正反方的位置发生颠倒,马云作为传统企业家的代表,成为大众舆论反叛的对象。在996事件中,马云下意识将抢凳子游戏的核心玩家与边缘玩家立场串联,加上颠覆一般观念的语言驾驭能力,结果是遭到数量占优的边缘玩家反噬,沦为整个游戏机制的具象化木偶。
对持另一种立场的群体来说,马云更接近偷换了奋斗的概念。在知乎马云996是福报的问题下方,一则高赞回答这样写道:
“你们强迫我们跪下来,昧着良心去和你一起去歌颂这种残酷和不公,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微软曾曝出一则员工吐槽:公司来了一群“奋斗B”,天天比赛加班和半夜互相@,有病啊?
“奋斗B”和马云的“福报”言论结合在一起,被用来形容受资方洗脑,自愿工作风险的群体。反对奋斗B现象的人们提出问题:员工在为谁加班?
在这批年轻人眼中,打工者的996与马云的996有本质不同。马云工作的客观结果,是阿里巴巴发展壮大,而在年轻人这边,仍有大量打工者无法从996中获取经验积累,反而在消耗自己的身体健康,从中获利的反而是企业。
这届年轻人不喜欢马云,在他们心目中,工作只是追求幸福的手段之一,生命的更大意义,在独属于自己的时间里。
在B站马云相关视频的评论区,一位用户这样留言:
“与其把剩余价值交给资本家,我宁可到偏远地区去,把我的剩余价值奉献给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