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原本11点就已经躺到床上的刘可,直到2点才正经睡着。在她看来,白天的生活不属于自己(属于工作),晚上一定要抢回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于是,每天晚上即便躺到床上,她也总还有一堆事情要忙:看书、追剧、看电影、购物、敷面膜、打游戏。
或许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夜深了,但为了抓住一点点时间的尾巴,即便躺在床上也仍不愿放下手机;也可能是这样的场景,在几乎全黑的办公大楼里,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加着班;又或许是这样的场景,路灯下约上二三好友,吃着夜宵、喝着啤酒……
人的一生,本应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会在睡眠中渡过。然而,手机使用频率的剧增、越来越常见的996工作制、夜生活的丰富多彩,正让睡眠时间被逐渐压缩。越来越多人变得像刘可那样,从本该属于睡眠的时间里,抽出一些让它“属于自己”。
调查数据显示,从2013年到2018年,中国人的平均睡眠时长从8.8个小时降至6.5个小时。这意味着,过去五年间,我们活生生从自己的睡眠时间中偷出了170余天的清醒时间,分派给忙碌的工作和生活。
不管是主动熬夜还是被动失眠,毋庸置疑的是,睡眠问题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的“时代病”。
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一组数据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率高达38.2%,超过3亿中国人有睡眠障碍。而在行业人士看来,这一数据或许还在被低估。“睡眠困扰的群体应该不止这些,80%以上的人群多多少少会有睡眠困扰”,这是有着16年心理咨询经验的邹邹作出的判断。
继“车厘子自由”、“猪肉自由”后,“睡眠自由”成为当代人的新一轮期待。从褪黑素、助眠喷雾到乳胶枕、智能床垫,再到各类促进睡眠或监测睡眠情况的App,花样繁多。
当一夜好眠成为奢侈品,睡眠经济也正当其道。看似“昂贵”的睡眠市场,对于企业来说是否就意味着金矿?
小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今年28岁的她在广州一家新媒体机构负责内容创作,工作所具备的特性,让她不得不保持高密度的信息接收和摄入水平,“一直很焦虑,如今梦里都是选题和工作”。昨晚,为了追赶deadline,夜半两三点她还在加班加点写稿子。
同一时间,1400公里之外的上海,林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耳机里助眠的雨声已经停了很久了,睡意却始终没有酝酿成功,白天工作上的糟心事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闪回,她干脆拿起了手机,看起了之前还没读完的电子书。
像是回到了一年前。彼时,大学毕业的她刚刚入职*份工作不久,全新的环境、与大学专业并不契合的工作性质、复杂的同事关系、无情的KPI考核,每一样都压得她喘不过气,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一边焦虑,一边睡不着。同样的情况存在于无数个和小方、林琳一样的90后身上。
2017凯度健康国民健康调查(National Health and Wellness Survey,2017)的数据显示,2010到2017年间,18-29岁的中国年轻人中越来越多人面临失眠困扰,失眠人群的比例从42%增长到59%。这一比例甚至高于老年群体——53%的74岁以上成人有失眠问题。
继脱发问题“长江后浪推前浪”后,90后又不幸中招,成了“特困户”。
不过,刘可显然跟小方、林琳不大一样,她也焦虑,但不是由于工作压力,而是对时间缺乏足够的自主支配权力,用她自己的话说,更多时候她其实是“舍不得睡”。
“下班吃个饭,到家差不多就是九十点钟了,洗漱、收拾完,一看已经12点了”,刘可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也许0点以后才是自己的时间,因此“就算再困,躺到床上,也要刷刷微博,看看视频再睡”。
出于这种心理陷入这种晚睡漩涡的人,也绝不止刘可一个。
年初,“报复性熬夜”一词在网络上爆红,用来专指那些“白天过得不好或者过得不满足,想借夜晚时间找到补偿”的人,很多年轻人瞬间找到了共鸣。
“除了焦虑、环境引起的失眠,这其实是刚刚出现的一个问题,而且这部分群体主要是95后。”邹邹也发现了这一趋势,她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补偿机制”在发挥作用,但这种作用并非持久的。
后遗症往往在第二天就出现。“与其说是‘报复性熬夜’,不如说是‘透支性熬夜’,熬完后第二天工作迟到、工作精力也不够,所以工作时间延长,然后报复自己?”有人对此直言。
时间长了,刘可也有感知。前几天,她突然发现,年纪轻轻的她,眼角已经出现了几条细纹,为此她不得不在购物车加购了价值不菲的某品牌眼霜。
许多年前,科比一句“我知道每一天凌晨4点洛杉矶的样子”,曾让无数人为他的努力与坚持动容;而现在,凌晨四点的北上广深,却更多戳中的是年轻人的辛酸与无奈。
老家潮汕的林琳大学毕业后辗转广州、北京,暂时留在了上海,但对于眼下看似安稳的生活,她始终有一种不确定感,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潮汕人强烈的宗族、乡土观念以及对见识外面世界的渴望,这两种情绪时常在她内心里撕扯、打架——她想过回家,“但老家没有合适的岗位、机会”;她也想过留下来,但上海昂贵的生活成本让她心生畏惧,房租、一日三餐、同事朋友间的社交……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开销,更要命的是,上海或许也不是她内心里的那个“乌托邦”。
林琳的情况,其实是大部分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的缩影。他们怀揣着对大城市的憧憬和向往,在毕业后毅然投身城市的钢铁森林间,当血淋淋的现实给他们迎头一击时,他们想逃却又离不开,巨大的压力、高度紧绷的状态让他们无法入眠。
根据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18互联网网民睡眠白皮书》,北上广深睡眠问题用户占比达60%,相比之下,其他城市这一比例为52%,其中,北京、上海、广州日常睡眠时长均在全国整体平均线下。
现在,林琳的打算是找个二线城市的工作,但至于去哪,她也还没有想好。
相比林琳的长期“动荡”,在广州工作3年后,小方终于下定决心要留在广州了,连续考察了好几个月后,11月中旬,她已经给南沙一个楼盘交了2万的定金,就等楼盘开盘付全款了。
然而,有这样一个长期固定的安身之所,能留在这座众人梦寐以求的城市,并没有缓解她眼下的失眠和焦虑。
为了筹集买房的几百万资金,父母已经拿出了他们的毕生积蓄,剩下的缺口要靠借款、贷款补足——新一轮的焦虑袭来,还款、父母未来的养老都压在她肩上,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无法轻易离职、要拼命写更多的稿子——她更睡不着了。
而在深圳一家智能睡眠硬件公司担任联合创始人、COO的龙亮臻则诉说着另一种失眠样本。“我属于焦虑型,长期反复失眠,算是深圳创业者的典范吧。”说起自己,龙亮臻颇有些自嘲。
上百号人的公司要养活,公司的市场运营、管理,融资的需求等等,再加上儿子、丈夫、父亲多重家庭身份,晚睡、失眠已经是龙亮臻的家常便饭,他甚至长期养成了半夜发朋友圈的习惯。
这个号称“全球创客之都”的城市,诞生了腾讯、华为、中兴、万科这样的“巨无霸”领军企业,繁育着千千万万的中小微公司,也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怀揣创业梦想的年轻人,而龙亮臻,也不过是这无数基层创客中的一位。
创业的压力已经足够巨大,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同行猝死的消息,持续挑动着这些创业者的神经。“就在上个月,原来深圳科创圈的两位朋友离世了。”说着,龙亮臻在微信上发来了一张群聊的截图。
由于城市化发展与现代化进程更快,发达国家如美国、日本早已面临“失眠”这一时代病症。各类睡眠书籍、助眠床品、安神饮料、催眠软件纷纷涌入市场,《时代》周刊曾估算,美国和日本睡眠创业市场的规模已超千亿美元。
现在,忙碌的中国人也开始后知后觉,渐渐意识到健康和睡眠的重要性,为了找回对睡眠这件事情的掌控权,年轻人们可没少折腾。
趁着双十二的优惠活动,小方在购物网站上下单了百元促销价的泰国乳胶枕,在这之前,她还尝试100多元一瓶的褪黑素,但对她而言助眠效果并不大,“我超量吃都不管用,可能要吃安眠药吧”。
眼下,正嚷嚷着“乳胶枕也没用,还是更喜欢旧枕头”的她,正在思考“是不是换张更硬的床”——这也意味着,她至少还要再花费一千元。
而林琳为了能睡着,喝牛奶、泡脚、用蒸汽眼罩、换枕头、中药调理,市面上有的“土方子”基本都试过了;现在她更擅长营造睡眠的氛围——打开床头柜上的香薰灯,戴上立体环绕的蓝牙耳机,播放起她千挑万选的音乐,“不一定有用,但是一种心理安慰吧”。
林琳所说的的确是现今年轻人的普遍心态,不一定有用,但也总得试试,万一有用了呢?为此,眼罩、隔音耳塞、泡脚盆、浴足剂、足贴、香薰香料、小夜灯、褪黑素、香薰蜡烛成为了年轻人购物车中常见清单,似乎没有这样几件装备,就不足以谈失眠。
一个多月前,打着“提升全民睡眠质量”的旗号,马云爸爸又从年轻人那捞了一大笔。
10月21日至31日预售期间,天猫国际上的褪黑素软糖卖出超75000瓶,其中Vitafusion褪黑素软糖超25000瓶,花王蒸汽眼罩卖出超75000盒,助眠泰国乳胶枕45000个,德国安尔悠睡觉专用耳塞卖出25000对。
这个月的双十二,战绩想来也不会太差。淘宝上,多家主营保健品的海外旗舰店早在月初就打出“双十二钜惠来袭”的口号。
当亿欧问起某家店铺的褪黑素软糖时,客服表示,89元60粒的褪黑素软糖如今第2件半价,而据其介绍,这个去年才在天猫国际开设旗舰店的美国保健品品牌,仅上述褪黑素软糖一项,每个月销量可达到3000件。
曾连续几年对中国睡眠市场有过调研的Sleepace享睡创始人黄锦锋发现,过去几年间,中国人对睡眠产品的购买热情显著提升——2015年前后,失眠人群愿意为睡眠产品买单的承受金额大约是几十元,而到了2018年,这一金额跃升到将近2000元。
除了以上的消费品,受益于智能设备的普及,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初创公司开始投身睡眠领域的创新,为“睡眠困难户”们提供更多全新选择。
“在智能睡眠硬件这个赛道,先是手环教育了一波消费者,接下来2017年CES也教育了一波,2017年CES正式推出了睡眠科技展区,与此同时,巨头也不断在入局这个行业,苹果、诺基亚、三星等都在投资这个赛道。”黄锦锋告诉亿欧。
根据艾瑞咨询2016年发布的《中国医疗健康智能硬件行业报告》,2013年、2014年运动手环类智能硬件的兴起,引发行业内其他产品火热销售,2015年智能设备持续升温,2016年智能硬件市场较前一年增长30%,其中智能睡眠类产品是增速最快的类目之一。
2015年9月,三星发布了睡眠追踪器 SleepSense;2017年5月,苹果则收购了芬兰的睡眠监测器生产商Beddit,将其整合到Apple生态里,例如通过iOS和Apple Watch来控制Beddit睡眠监测器。
不过相比这些巨头,Sleepace享睡在睡眠市场上的起步要更早一些。
2011年,目睹身边亲人、朋友的实际需求,黄锦锋成立了一家聚焦睡眠安全的公司,起初推出的两款产品都没在市场上泛起水花,直到2014年,公司转而更加聚焦睡眠健康,凭借2014年11月发布的RestOn智能睡眠监测器,Sleepace享睡这一品牌才在市场打响。
在Sleepace享睡打响名声的同时,另一名创业者高嵩也看到了非可穿戴设备的潜力。次年,他带领团队推出了能够感应用户脑电波的智能睡眠枕,以及搭配枕头关联使用的蜗牛睡眠App,集呼吸录音、催眠音乐和睡眠图谱于一体。
后来,由于硬件堆叠导致的巨额成本以及供应链优势上的缺乏,智能睡眠枕并不为消费者所买单,与此同时,非核心产品蜗牛睡眠APP,却在没有任何市场推广的情况下,用户量与日俱增,于是,高嵩转而以软件为核心,将蜗牛睡眠做成了一个帮助解决睡眠问题的平台。
根据邹邹的观察,睡眠服务的确有很大的市场需求。在创业做心理类应用软件“心潮”的过程中,她发现睡眠服务是该软件里排名前三的需求,与此同时,睡眠问题也是大家比较乐于在社交圈上分享、谈论的,“睡眠这件事有很强的社交属性。”邹邹说。
这也是与蜗牛睡眠属同一赛道的小睡眠创立的由头。2017年初,趁着微信开放小程序的间隙,邹邹带领团队推出了“小睡眠”小程序以及APP,基于助眠音乐提供睡眠问题解决方案,目前其C端用户已经超过9000万。
小睡眠APP(左)和蜗牛睡眠APP(右)
两款APP林琳都用过,至今这两款APP仍然安装在她的手机上,“之前用蜗牛睡眠监测过睡眠质量,六七十分吧,现在睡不着的时候,也会在上面听听雨声,蜗牛睡眠的梦话监测做得比较好,小睡眠的音频量比较大”。
作为创业者,邹邹与黄锦锋的感受十分一致:近几年来,中国消费者对睡眠这一事情的关注度越来越高,整个睡眠经济市场也越来越热闹,除了初创企业在崛起,传统公司甚至与睡眠关系不大的公司,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邹邹就曾碰到过一个“奇怪”的合作需求者,此前,欧姆龙血压仪找到他们希望开展合作,“我们当时很奇怪,血压仪跟睡眠能有啥关系”。
后来才发现,高血压群体99%存在睡眠问题,如果血压仪能够附带上睡眠的服务,不管是在治疗过程中还是预后,这些群体的睡眠状况都有望得到改善,“甚至有些作用还可能是反向达成的,睡眠改善了血压会不会降下去”,邹邹说道。
对于整个市场,黄锦锋表示,目前市面上针对睡眠干预的公司,基本都是从心理咨询服务、寝具、睡眠管理、睡眠环境调节等这几个方面做起来的,但似乎并没有一个综合性的巨头公司,“毕竟睡眠问题还是太复杂了。”
根据博思数据的不完全统计,中国睡眠产业企业数量约2000家,涉及床具、床垫、睡眠纺织品、功能家纺、枕具、健康睡眠系统、改善睡眠保健品、助眠用品、助眠食品、睡眠医疗、睡眠科技研发、睡眠服务等领域。
尽管睡眠市场很大,但由于睡眠问题错综复杂,涉及生理、心理诸多因素,因此睡眠相关企业只能散落在各个细分领域,难以形成聚合,也很难出现巨头或是独角兽——这是睡眠问题性质导致的市场反差。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消费者对睡眠产品、睡眠软硬件满是热衷、付费购买的需求也在急剧增长,本以为这个市场会就此按下发展的“快进键”,但资本似乎对此有所犹豫。
10月底,号称“智能电动床*股”的麒盛科技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主板挂牌上市,上市首日封涨停,但随后的两个交易日均以一字跌停收盘,后续虽有反弹,但仍被视为“最惨新股”。
CVSource投中数据则显示,近一年内,助眠市场的融资事件及融资金额均呈现出下降的趋势,睡眠市场的融资事件下降46.71%,然而市场退出事件却上涨了28.3%。
有投资人指出,目前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在于,市场上不少企业都是在浑水摸鱼,推出的产品数量在增多,质量却不怎么见涨,“产品没有壁垒,这个市场目前投资意义不大。”
编辑:杨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