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不治(淄博话,不行的意思),节假日能好点,但回不到去年这时候咯”,5月2日晚,一家淄博周村烧烤店的老板对我说。
此时的我,正在店里熟练地重复着一套动作。一摞饼、一把葱、一袋酱,白钢小炭炉上,肉筋、鸡胗、烤肠等滋滋作响。肉熟,摊饼于手心,另一手持串,包起、撸下、搁葱、挤酱、卷饼、入口。
作为淄博媳妇,这套吃法早已熟捻,要说起食物,我总觉得并不稀奇,口味上也很难说有多特别,但一年前,在流量的助推下,淄博烧烤爆红,同样红极一时的,还有这个山东的地级市。
这是一个直到2022年,第二产业仍占GDP比重高达58.8%的城市,曾经在山东城市的GDP中排行前五,但2019年就已经跌出了这个范围。总体来说,这不是一个旅游城市,要说美食,比淄博烧烤更早出名的应该是——周村烧饼。
一位老淄博人跟我说,当地美食中,烧烤前五都排不上,所以去年的那次爆火,其实也不在当地人的预期范围内。但流量时代就是这么魔性,全国各地的游客纷至沓来,就为了撸一把串。最火热时,淄博市的酒店宾馆爆满,找不到地方住的游客一度占领了淄博的洗浴中心和海底捞。
但是不久后,就传来了淄博烧烤降温的消息。尽管从各旅游出行平台发布的数据看,淄博仍是被外地人感兴趣和受欢迎的地目的地。但随着新的热点不断地被发掘或者制造出来,分散掉了淄博的“受宠”。
于是,一些变化在这个山东省内的三线,互联网上的“顶流”发生了。
01
不得不说,淄博烧烤还是很有特色的。这种“小饼撸串蘸酱卷”的特别吃法,有别于常见的“新疆烤串”、“朝鲜烤肉”,甚至是先于淄博蜚声国内的“锦州烧烤”。但若真论起其口味有多美妙,倒也只能算是中等。就连多数淄博人自己也承认,“没那么讲究,主打实惠、管饱”。
碳水+肉大口炫,加之酱料偏咸,淄博烧烤很容易把人迅速“吃顶住”,因而也就花费不高,人均几十块是常态。一定程度上说,“进淄赶烤”除了赶个热闹,追求“性价比”也占很大因素。
传淄博降温“熄火”,也是从烧烤开始。
一些报道描述过去年五一之后的淄博。甚至还没到夏天结束的时候,当地不少烧烤店大排长队的情形就逐渐消失。一些店从动辄排队两小时变成一晚上一共就接客两桌;大量当初趁热进场者在高点时接盘了铺面和设备,现在低价转让;很多临时搭起的户外帐篷下面,原来密匝匝的小马扎也被收起,显得空空荡荡……
剩下一些苦苦支撑的商家,“用旺季挣的钱,平淡季赔掉了”;甚至还发生过两家烧烤店为争夺旅行团而大打出手的事件,不再有互相帮持、为对方招揽客人的“反向商战”了。
淄博当然还想把流量红利延长下去。于是今年春季伊始,当地又打出“进淄复烤”概念,呼唤外地客再去。
刚刚过去的这个五一假期,淄博的确仍旧几步一个烧烤店,遍地支出烧烤摊。从附近停泊车辆的牌照归属地,以及上了菜桌边人先掏手机拍照的举动来看,外地人还是不少。
但一个细微的变化是,“鲁xx”的车牌居多,占比约为60%-70%,其他三四成才是山东以外的私家车,且基本为附近省市,如河南、河北、北京。而据几位店主、摊主介绍,去年“五一”期间,来客的距离更远、范围更广,不乏两湖两广甚至海南的客人。
这种变化带来的直接影响是,本省很多驾车时长在1-2个小时的邻近地市来客,只是“食客”,不算“游客”。来淄博就一个目的——吃烧烤,他们会直奔主题——烧烤店,吃完就驾车回去,并未兼顾其他消费。
需求端变了,供给端也在变。去年跟风开出的烧烤店乃至肉类、小饼、钢钎供应商都经历了一轮大洗牌。
“这条街上高峰时有二十多家都干这个(烧烤),都觉得这个门槛低没啥技术含量,架炉子就能烤。现在热乎劲过去了,剩下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张店区华福大道上一位烧烤店经营者说,他家因为是十几年的老店,所以在“剩下的”之列。
见识过流量规律难测的起伏后,留下来的相关经营者更冷静谨慎了。几乎每家烧烤店门口都张贴着“招工启事”,但都注明是“假期短工”。笔者此行去品尝的两家烧烤店里,负责上菜、收桌这类基本工作的,也都是出来赚点零花钱的在校生。“节假日找人帮把手,平时店里原来这几个人就够用”。周村区一位烧烤店店主坦言。
这一定程度意味着,围绕烧烤产业形成的长期就业机会并不是很多。
02
去年淄博烧烤爆红的时候,出现了大量“搭便车”的小生意,比如其他零食和旅游纪念品,中国人爱讲一句“来都来了”,一般不可能只吃烧烤,不在其他东西上花一分钱。
今年这些小生意的情况,大概只有能用两个形容词来描述,既热热闹闹又空空落落,尽管这俩词看起来有些矛盾。
网红打卡地八大局菜市场还是那么热闹,5月2日那天,在八大局,我亲身体会了前脚跟踩后脚跟的拥挤,据说前一天更甚,当天八大局的接待人次约有10万+。
热闹之余,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市场内外、街道两旁高度同类化,那些沿街售卖的锅饼、马踏湖草编兔、博山琉璃摆件,以及带有“淄博”字样的各种冰箱贴、帆布袋、手写扇面等,一眼就能看出是同一个小商品市场批发的。
游人如潮水一般一波波涌来,但大多匆匆而过,偶有驻足问价,也是看多买少。如果一个摊位上围了四五个人以上,基本上是因为有网络主播来拍摄。除了卖鲜榨果汁、冰镇饮料的忙个不停,其余摊主脸上高度一致地,流露出一种“期待中混杂着迷茫”的神情。
一位卖锅饼的大姐对我说,“游客是不少,但做生意的也多了,均下来反而赚的少了”;一名现场手绘漫画的年轻人表示,营业额从去年“五一”的日均千元左右,到今年近乎腰斩。“我今天还一张没开”,那时已经快下午两点。
一名卖搪胶首饰盒、手持风扇、遮阳帽这些小玩意儿的小哥更直言,“像烧烤那些吃的,游客来一次总得尝尝,但我们这种买不买无所谓的,很多人就不买了”。应该不是巧合,这几人与烧烤店的假期工类似,都是平日里有其他工作或在别处开店,节假日才来八大局赚外快。
和锅饼大姐有同样忧愁,觉得自己“更忙更累赚更少”了的,还有网约车司机。
假期期间,八大局附近爆堵,堵到导航软件上呈现一条猪肝红,堵到乘客和司机都叹气。那天,我打的网约车,在通行八大局附近两公里时,花了超过20分钟。司机忍不住吐槽:“要不是平台派单,我才不来这!跑单的时间变长了,挣的却一点没多有时候还少了”。
大相径庭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住宿,去年“五一”,淄博酒店、民宿爆满,订不到房的人们只能去网吧、洗浴中心等凑合过夜。为了满足游客的需求,一些洗浴中心会撤掉休息大厅的躺椅,腾出地方来,方便游客打地铺,当地所有海底捞也向向外地游客开放了借宿服务,却仍供不应求。
但今年,当我再次造访洗浴中心,却不见彼时盛况,就连正常去洗澡的人也是寥寥。值班经理说,“去年就是被夹带着忙了一下,淄博火,我们借不上太多势,做好服务,不给城市丢人就行”。当我致电海底捞询问今年是否还提供借宿,对方回答:“目前没有,如果需要我们可以试着申请”。
03
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中,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看到的、玩过的,只是一部分淄博。
面积近6000平方公里的淄博市,下辖五区三县。而那些被写在行程单上的景点、店铺、网红饭馆、打卡地,一大半聚集在张店区,这里也是高铁站和市政府的所在地,剩下的一小半则分散在其他区县。
那些不在张店区的景点和店铺,往往会被游客忽略,因为淄博是组团式发展的城市,区与区之间以农田、树林相隔,很容易让*次来的人以为,除了张店区,淄博其他区域都欠发达。
于是多数人会把有限时间内的日程安排都划定在张店一区——甚至是以八大局为圆心的张店东部之内。即便博山琉璃陶瓷大观园、周村古商城、淄川蒲松龄故居等景区,也吸纳了一部分游客,但这些游客们逛完景点大都还是会返回张店就餐。
这样一来,淄博的旅游产业就“过火面积”不均了,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几家周村、博山服务类商铺都告诉我,淄博火了对他们并无特别助益,起码没体现在收入上。
还有些店家忿忿:“光烧烤、锅饼怎么就能代表淄博美食了?淄博好吃的多了去了”。一位土生土长在淄博的人,说起他印象中的淄博美食如数家珍:小蚕蛹、煎青鱼、蛤蜊鸡、周村烧饼、瓤子火烧、五香羊肉、博山酥锅、豆腐箱子、灵芝烤鸡……
但对于大部分只在淄博逗留两三天的外地游客,他们根本来不及体验这些美食。打卡完烧烤和八大局后,至多再加个琉璃陶瓷大观园,他们的行程就结束了,很有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大概率他们没有机会认识更全面的淄博。
车牌号“鲁C”,映照出淄博当年有过的荣光。这里的近现代工业发展历史近120年,陶瓷、纺织等全国41个工业行业大类中,有39个都在淄博实现了规模化发展。陶瓷、琉璃、纺织等生产出口,更是遥遥*。很长一段时间里,淄博在山东省乃至全国的城市经济排名中都比较靠前。
与此同时,淄博还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尤其是煤矿资源。但随着矿产枯竭,以及环保节能政策的日益紧缩严格,淄博需要面临和其他老工业基地城市一样的巨大转型压力考验。从2019年开始,淄博的GDP便从山东省前五名之列跌出,之后连年处于中游,且增速明显低于其他同省城市。
直到去年“泼天的富贵”突然兜头浇下,淄博成了山东省乃至全国艳羡的对象。城市想借机把旅游资源推介出去,完成产业“换挡”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但在气候、景致、风光、娱乐项目等要素匮乏的实际情况下,只靠热情好客、物价低廉,淄博其实很难成为真正的旅游城市。
淄博始料未及的出圈,根本上是因为国内旅游进入了下沉时代。这才使得哪怕本身旅游资源并不丰富的地方,都可能由一个不起眼的因素或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火起来。长春南溪里、南昌摩天轮、天水麻辣烫、尔滨锅包肉……此起彼伏、层出不穷,颇有点“你未唱罢我就登场”。
有意思的是,往往越是处于新旧动能转换阵痛期的城市,越追逐流量。这种短期刺激,就像打进气球里的气体,让城市一下子轻了,飘起来。
但终究一个城市不可能依靠短期流量,摆脱落后产能的羁绊,就像气球,气太足了会爆,气太少了会降落,并且气球是飞不远的,因为自身缺乏动能,只能靠风吹一阵。
去年爆火后,淄博市文旅局副局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因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不断变化,所以任何城市都有爆火的5分钟机会”。
淄博爆火过五分钟,但它不能停在回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