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11月初,北京城一夜入冬,*温降至零下。对于那些奔忙在取送路上的骑手来说,如约增多的单量也带来更具挑战的配送过程。当一些被晒黑的手背开始冻得发红,还好有天气补贴和回升的配送单价作为安慰。
随冷风飘来的,还有一个生动的故事:
有位来自深圳的骑手,为了避暑来到北京送单;降温后,他又回到深圳继续工作。
这个像候鸟迁徙的故事,似乎是一个抛下柴米油盐,追求自由与远方的浪漫传说。精密的系统、被平台操纵的劳作,都在这浪漫后隐去。
到底是谁,在践行着“寒来暑往”的轨迹,于南北之间做候鸟骑手?奔波在系统里的骑手们,是否能因此找回一部分可掌控的自由和舒适?
候鸟骑手,带着老车去新城
2002年出生的樊华曾是北京地区的跑单王,有两年做过“候鸟骑手”。
16岁时,他患病退学,远离家乡来到亲戚在北京的餐馆打工,每天扎根在店里,听四面八方的骑手带来各种关于这座城市的新消息。两年后的2020年,餐馆倒闭,他怀揣2000元住进东四环的城中村,迫切需要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在以往有限的生活圈里,一切有关高薪的想象都将他导向了外卖员的工作。于是,18岁生日一过,他就跟着老油条进了骑手团队。
300元租辆电动车,一天换10次电,樊华的骑手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这个00后男孩随和健谈,也因此快速了解了行业消息。比如最初拉他做骑手的“老油条”是为了收自己的人头费、有的站长就像骑手间的土皇帝,和他们搞好关系才不会被“搞”、哪些送餐情况可通过申诉避免被平台惩罚、哪里有骑手低价餐可以敞开肚子吃、哪里可以改装电动车好提升送餐速度......
在樊华磕磕绊绊跑通了北京的大街小巷这年,和他做同样工作的骑手在全国超过500万人。“网约配送员”作为新职业被纳入国家职业分类目录,一位外卖小哥甚至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
樊华喜欢北京:“这里的顾客不管有钱没钱,对人都客客气气的,会说谢谢,有时候递水给你。”很快,他迎来了在北京的*个冬天。
他买了能接充电宝的电加热马甲、衬裤,又给电车加上挡风被,改装了加热把手,这些装备让他跑单的舒适程度超出很多老骑手,业绩也日日递增。
就在这时,樊华失恋了。
比起低温,睹景思人似乎更让人难以接受,这个19岁的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才是他决心到深圳去跑单的最终原因。这个理由单纯得出人意料。
他找到物流中心,将电动车打包进木箱,把所有的衣物行李塞进缝隙,一股脑儿发到了深圳:“我不舍得这台车,绝不能把它贱卖了。”在这次之前,他从未在这座城市长期生活过,但只要有电动车,他认为自己总能挣到钱。后来他说:“深圳老热了,拿来的加热马甲都没用上,最冷时候一件牛仔外套就能扛得住。”在那里,他开始重新用电动车轮丈量这座陌生的城市。
在他的描述中,深圳温暖潮湿,对户外工作比较友好;极端天气如台风、暴雨虽多,送单补贴也多,最多时一天可以拿到1000多元;和北京相比,这里单量更多,骑手也多,竞争激烈程度可以排在全国前列,政策措施也是*各大城市的。
但他也有不太习惯的地方:“这里的交通规划有问题,电动车自行车走着走着就上机动车道了。尽管能挣到钱,但就配送来说,我特别不喜欢这个城市。”不仅如此,深圳潮湿的气候让樊华的慢性病复发,他上吐下泻,挣来的钱一多半都送进了医院。
回到工作上,这终究还是一个和时间赛跑的工作。
为了安全,樊华谨记“防御性驾驶”,在哪里刹车、哪里提高警惕、哪里可以快、哪里必须慢。但为了配送及时,他也常将改装过的电动车拧到时速100公里以上,直接上高架桥。
直到这天,他在深圳禁摩的北环大道上,碰到了铁骑交警。
交警骑摩托车跟上他,招手示意他下辅路。樊华载着顾客的外卖,正在快速超过旁边的汽车。他知道严重违反了交通规则,可一旦停下,就将面临罚2000元加扣车的处罚。
“我一想到会被扣车,心里就很难受,就一直装作自己没看到。”当时,他抱着赌徒心态,坚持不停车,但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车流,还有些后怕。那年,深圳交警共查处外卖车交通违法7.1 万宗。
次年开春,樊华和女友隔着电话和好,又决定回到北京。至此,这个年轻骑手的*段候鸟骑手经历也就此结束。和理想的故事范本相比,这个故事少了“执剑走天涯”的洒脱,更现实也更坎坷。
接下来,在和骑手们的沟通中,我们发现候鸟骑手确实存在,但并未形成规模。对更多的骑手来说,能在一个城市安定下来尚难,更别谈随季节迁徙这回事了。
离不开的城市,“候鸟”是极少数
在北京的街道、电梯里,我曾随机和遇见的近十位骑手搭话,向他们询问候鸟骑手这回事。得到的回答大多是:“没听过,没见过,不知道。”
在他们的描述中,身边的朋友多来自周边省份。例如在北京地区工作的骑手多来自河北、山东、河南、安徽。一位东北的骑手大笑:“我家那边的雪齐膝深,当然还是北京更暖和。”
这可能是大多外卖骑手的选择:离开家乡到最近的一线城市工作,选定一个城市并在此固定工作。
现有报告数据也证实了这点:2023年,中国外卖骑手的数量已超1300万人。他们中有八成主要来自四线及以下农村地区,选择在三线及以上城市工作,其中选择一线城市的占29.45%,二线城市占43.1%。
在这些骑手中,有近半骑手是夫妻二人共同到城市打拼,还有23.4%独自在城市奋斗,仅有11.8%的骑手能与家人、孩子同住。同时大多租房居住。
在这些数据背后,有着骑手们更换城市时最主要担忧的问题:例如房子转租、家人是否跟随、在新城市是否有认识的人脉等。本就薄弱的人脉网,经不得连根拔起再来一次。
在樊华到深圳跑外卖前,也是接到亲戚的邀请,才有跨越半个中国的勇气出发;但在抵达后,由于人脉关系简单,他很难找到合适的新工作,才重拾外卖骑手。
候鸟骑手少,不仅是出于地缘和血缘关系的考量,还和骑手这份工作的特性紧密相关——它借助平台算法来分工,也考验人工的熟练程度。
一个新骑手面对的*阻碍就是对地形不熟悉。
一片区域哪里小吃餐馆多、哪里出餐速度快或慢、哪里写字楼多、小区大门出入口分别在哪里、哪里的保安严格或宽容......这些都是平台里看不到的信息。同时,实际地形也总比地图显示得要复杂得多,如果需要抢单,看眼地图再回来,高配送费的好单早就被人抢得一干二净。
不过随着骑手在一片区域送得越来越熟练,级别越高,也越可能接到好单。因此,尽管累积对周边环境的记忆很难,可这种经验一旦积累下来,想要离开这里也很难。在老骑手中,最常见的就是在一片区域固定跑5-6年,对这片区域做到了如指掌。
除了熟悉地形,能处理好“人情世故”也很重要。
一位骑手透露,配送站的新手可能会成为整个站点的“替罪羊”:调度员会把那些价高好送的单子主动发给熟悉某片区域的骑手,把那些价低路远、或是已经到了别人手里的“烂单”都分给新手来扛。“宁愿全站只有你一个人严重不达标,也不能让全站人每个都有一点不达标。”到了发工资时,站长则会再免除这个倒霉新手的罚款,以此来保证自己站点的业绩。
“在站点里,这种派单有时候全看关系。不愿意搞这些、喜欢自由自在的人就会去做众包骑手,就靠抢单。但‘懂事’的会买点烟去打点下关系,好让日子更好过些。”不仅是在维护站点关系上投入,一些骑手也会选择和商家建立良好的联系,以此保证出餐速度。
就此,对这些已经熟悉了周边地形,已经在“人情”上投资、建立了自己的人脉关系网的骑手来说,再为了“气候和温度”到新的城市去,未免得不偿失。
候鸟骑手跑单指南
21岁的樊华已经不再做骑手。
过去两年,他两次和女友吵架分手,两次从北京转移到深圳去“疗情伤式”送外卖,最终以回到北京换了份上班打卡的工作作为结局。
无牵挂的家乡、无羁绊的家人和不太沉重的行李都给了年轻的他随时出发的底气。可最终,情感的召唤还是让他决定在一处稳定下来。回望过去这段候鸟骑手的经历,他总结了自己的一些经验。
首先要跟着市场需求走。
在一些二、三线城市,某些外卖站点由于本地劳动力不足等原因特别缺人。为了确保站点能正常运转,这些站点的代理商会以高价吸引外地骑手。跟着这些走,就能趁着高价挣一笔。
其次是要在换城市前和站长沟通好价格。
一般来说,二者会约定一个高出市场价水平的秘密价格和工作时长,例如正职4-5元/单,临时兼职骑手可以拿到9元/单。但这些站点和业务想要稳定,还是会倾向招聘本地更稳定的人员,因此兼职往往是“等本地员工招满了就剔除”的备胎角色。
再者是要看目的城市的交通情况。
北京的道路相对好送,许多小区可以骑电动车进;上海的单价高,机会多,但电动车会使用内嵌芯片的专用电子号,逆行闯红灯容易被罚,有时还容易接到过江的单子,还要坐船;深圳的电动自行车道少,交警也查得很严......了解过这些,再根据价格和市场竞争程度权衡过后,就可以做出自己对城市的选择。
市场需求、价格、交通情况,这些都是影响骑手迁徙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还有住房、熟人关系等的影响。“在一些城市就像是在给房东打工,换到有的城市,房租更友好,收入也能存下来些。”
“那些对收入不太在意的人,只要能跑得舒服,多少有点进账,当然可以随性选城市跑外卖。但对我们来说,仅仅因为南方暖和,我们是不可能过去的。天冷的时候单价高,在北京跑一天的收入能抵南方城市两天。”留下来的骑手们这样说。为了挣钱,挣到足够多的钱,这是骑手们选择一座城市的*原因。
11月初,寒潮接连袭来,留下来的骑手们也有自己的御寒装备。除了可以连充电宝的电热衣物、加热把手外,三合一的冲锋衣也较实用,对于经常爬楼运动的骑手们来说,短绒内胆要比羽绒内胆更加保暖。如果下起雪,给电动车换上雪地胎+防滑链也更加安全......
“很多老骑手想不到这些,我就会给他们安利。你想,这么冷还出来跑外卖肯定是急需钱。”在竞争激烈的骑手市场,樊华仍然保留了自己的热心肠,对他来说,只要能不断试错总结经验,和人们保持交流,这就是一份不会太困难的职业。
“有些城市的人们都太逐利了,我还是喜欢有人情味儿、更多元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里,即使不做外卖,也有许多有意思的体验。说起过去三年的经历,他感慨:“尽管大环境对我不太友好,但我遇到的人们,都还挺好的。”在日复一日充满挑战的配送订单中,在被算法追逐的系统体验里,樊华通过不那么浪漫的迁徙,感受到了一座城市的引力,最终选择为了一丝情感联结留在这里。
(文中出现人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