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15秒钟进球,3分钟之内就平了,半场又反超,最后又战平,然后点球大战。真的很精彩,很刺激。”
人称“行长解说员”的杨兵接受《新周刊》采访时,2023年贵州榕江(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即人们所说的“贵州村超”已经过去近20天。提到今年最令自己难忘的这场比赛,杨兵难掩激动之情。
这个夏天,“贵州村超”热潮席卷全国。总决赛的落幕不是潮退,而是新浪潮的积淀。
8月13日,榕江美食足球友谊赛开赛。杨兵坐在他熟悉的解说席上,与人称“足球散文诗人”的张明涛搭档,为热度*的*场比赛——榕江村民队与香港明星队之间的较量——进行解说。
在杨兵眼中,“村超”是一个包容共享的全民大舞台。在美食足球友谊赛上,“只要你想来、符合要求,我们都希望大家来这里展现自己,不存在谁来、谁不来,谁可来、谁不可来。同样,我们也需要流量相互支持”。
正所谓“你好我好大家好”,用当地足球名宿涛哥(本名杨子惠)的话说,名人与“村超”、与榕江是共赢关系,“他们来到现场其实对我们也是很好的宣传,只要不抹黑我们,我们欢迎更多正能量的名家、名嘴、明星、网红都来村超”。
“村超”之于榕江人是快乐的载体、凝聚力的体现、精神风貌的展现窗口,在此之上,涛哥还有一个立意更为高远的解读:“大家为什么要来村超?我觉得在推广民族文化和体育运动方面,村超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如果没有参与村超,或许他的人生会留下一个缺憾。”
“不是为了钱,就是热爱和传承”
涛哥亲历了“贵州村超”的诞生与兴盛。
今年1月24日,榕江车江三宝侗寨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开赛,有8支乡村足球队参与。随着比赛进行,车江各村寨的老百姓展现出巨大的热情。在村队拉拉队队员越来越多、比赛越打越火热的时候,身为联赛宣传副组长的涛哥知道,“时机来了”。
他在网上看到很多地方组织了名为“村超”的足球赛,但都不算很火。于是他跟联赛的常务副组长杨亚江商量,尽快打个报告给同样热爱足球的相关领导,“我们把榕江村超弄起来,变成榕江的一个品牌”。
杨亚江的报告得到了相关部门的认可,各方面的力量很快调动起来。5月13日,榕江(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顺利开赛,参赛球队20支。“贵州村超”正式诞生。
承办比赛的榕江村超足球场是当地屈指可数的标准足球场之一。榕江县地处云贵高原向湘西丘陵和桂北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地形复杂破碎,山地特色明显,远远谈不上“天然的足球场”。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当地人对足球情有独钟。
在杨兵记忆中,榕江的体育氛围素来浓厚,而足球是最主要的一个全民运动项目,“它不是一个个人项目,踢一场比赛要十几个人,全村的村民都会支持,给队员们加油,能够体现出村里的凝聚力,这一点应该是最吸引大家的”。
《榕江县志》记载,20世纪40年代,抗战期间迁入榕江的广西大学将足球运动带给了当地百姓,足球运动随即传播开来。1965年8月,榕江县足球队在黔东南州足球比赛中获得冠军,足球运动因此得到地方政府的重视。1971年后,足球在县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逐渐发展起来。
老一辈人告诉杨兵,当年没有像样的场地和球鞋,榕江人踢球的条件比较艰难。20世纪80年代,情况有所好转,足球也成了当地孩子们的一条出路,许多父母以把孩子送进更高学府踢足球而感到自豪。
那些年,榕江的足球赛事火热开展。每逢比赛,整个县城万人空巷,足球场边锣鼓喧天。如果碰到榕江足球队从全州、全省赛事中凯旋,老百姓们会自发夹道欢迎,不少优秀球员成了榕江人自己的足球明星。
涛哥是在榕江县*中学(下文简称“榕江一中”)读高中时接触到足球的,当时,他对足球的兴趣还不算浓厚。
1990年,涛哥考入凯里学院,为打发课余时间,他组织班上同学成立了一支足球队,“我们自己买了一个足球,就开始踢球了”。也是在那一年,榕江的足球爱好者们自发成立了榕江足球协会。
20世纪90年代,榕江人将为数不多的空地改造成简易的露天足球场,类型与规模各异的足球赛广泛开展,足球运动的群众基础扩大。尤其在三宝侗寨,所有行政村都有自己的足球队,最小的队员12岁,*的队员50多岁,是名副其实的“全民参与”。
1996年,已经3年没踢过球的涛哥从农村调到榕江县城城郊的车江中学担任教师。
彼时,车江中学校园里有一些窄小的泥地,很多师生放学后在那里踢球,欢声笑语将涛哥心底对足球的热爱重新点燃。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技术,但跟同伴们一起拼搏的酣畅淋漓,足够令他享受。
从1998年开始,涛哥带着车江中学的校队参加了县里的很多比赛。没比赛的时候,他们经常在河边跟乡亲们踢球,日益感受到大家对足球的热爱。
2002年,正在读初中的杨兵因为世界杯喜欢上了足球。到县城读高中后,他不但自己开始踢球,还在每天放学后带小朋友练球。他说,榕江青少年足球训练的最初样态是大学生带高中生、高中生带初中生、初中生带小学生,“不是为了钱,就是热爱和传承”。
“全是兼职人员,都是活雷锋”
21世纪初,榕江的足球热度、参与人数跟相关基础设施建设并不匹配。后来,设施完备的运动场首先在校园中建立起来。直到今天,这些场地都没有专门的维护人员,想踢球的校外人员自行协调预订,靠自觉来保持场地的秩序与卫生。
涛哥记得,当年*的标准足球场位于榕江县古州镇第二小学。2000年代,该场地的一部分被开辟为体操馆,使当地的正规足球比赛中断了近10年。后来,榕江一中足球场建成,正规比赛得以恢复。
如今,榕江的“村超”足球场、两个五人制足球场均对外开放,全县学校的足球场在非上课时间亦然。
在涛哥和杨兵印象里,当地没什么人因“村超”火爆而专门从事足球相关职业。不过在“村超”火爆之前,就不乏专程请假回来帮村寨、社区参加比赛的人。杨兵觉得,榕江人踢足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快乐,是一种业余爱好,不是为了一定要挣钱。
“我们踢球的快乐大家能感受得到,输就输,赢就赢,赢了我们一起高兴,输了一起扛。但输赢没关系。”杨兵说,“大家都要上班,这个不能当饭碗,你搞专业了那还叫什么村超?忙的时候就好好忙,空下来了就认认真真、开开心心地踢球。”
今年,“贵州村超”的参与者和观众遍布大江南北,即便如此,组委会也没有做专人专职的安排,涛哥笑言:“全是兼职的人员,都是活雷锋。”
涛哥介绍,组委会是依靠各方人才自发参与组建起来的。现任榕江足协副主席的杨亚江负责文艺节目表演的相关工作,县里还抽调了融媒体的精英力量,奔赴前线的自媒体人更是数不胜数。
足球事业在榕江的发展,不断改变着很多当地人的社会身份,涛哥也在其中。
2017年,榕江县组织了一次全县的周末联赛。在那之前,涛哥和另一名队友自掏腰包给队里买了球服和水,大家出于感激和尊敬,在报名周末联赛时把他填在了“主教练”一栏,把另外一名队友填在了“领队”一栏。
这可把既不怎么会踢球又不怎么懂球的涛哥急坏了。他赶忙买了两本足球书回家看,还在网上看了很多比赛视频,“慢慢才明白什么是足球,比赛应该怎么组织,应该怎么研究对手、怎么排兵布阵”。
尽管自己在足球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因此增进不少,但他并没有特别关注哪支职业球队或哪个球星,他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踢球开心”。
从2021年被评为首批全国县域足球典型,到2023年“村超”的全国性热潮,榕江人的足球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大家也比以前更加忙碌。
对组委会工作人员、志愿者、安保人员、市政工作者、清洁工等为“村超”服务的人来说,清晨四五点出工、凌晨一两点休息是开赛前后的常态。可大家都没有怨言,因为每个人都以自己是榕江人为荣,全县上下“没有哪个不支持村超的”。
“村超”不仅是榕江对外宣传的名片,也成为榕江人重新认识自己、认识邻里的渠道。
球场上,运动员们顽强拼搏、永不放弃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涛哥,他自己所在的四格队亦然。尽管是本届“村超”最弱的一支队伍,但本着榕江人“少输当作赢”的精神,他一直鼓励队友们:输球不要紧,不输“人”,不输掉精气神,也是一种“赢”。他因此被笑称为“拉拉队队长”。
在涛哥眼里,顽强拼搏、永不放弃也是榕江的精神,“我们榕江老百姓从来都是比较积极上进的。榕江老百姓特别热爱生活,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坚持,所以榕江才能实现脱贫,才能走向乡村振兴”。
除了各支风格迥异的球队,赛场内外的拉拉队也格外引人瞩目,他们集思广益,使出浑身解数为运动员们加油助威。涛哥从来没想到,乡亲们竟然那么聪明,“有那么多神奇的创造力”。
“我觉得这些拉拉队员也成了比赛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他们的民族风情表演把村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狂欢节,让村超有了更多的意义,才能吸引到全国老百姓,吸引到世界的目光。”涛哥说。
“自觉维护整个榕江的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贵州村超”不收门票,而这也是当地一直以来的传统。
1998年,涛哥他们参加了一场在榕江县古州镇第二小学足球场举办的比赛,由于没有座椅,乡亲们或席地而坐,或站在一旁,甚至有人蹲在墙头、挂在树上。
“榕江就是这样的氛围,有足球比赛的时候可以说大街小巷都没什么人了。”涛哥感慨,“大家酒也不喝了,牌也不打了,都去足球场看球。”
在榕江,每支足球队的发展路径大体一致。一开始,大家以AA制的形式凑钱踢球。随着队伍壮大、赛事增多,只靠自掏腰包恐怕难以为继,大家便找朋友或关系好的本地企业主拉赞助,特别是参加正规比赛的时候。
许多球队拉赞助有一个原则:赞助商不能干涉比赛,进行所谓的商业操控。“钱你可以出,我们在衣服上印上你品牌的名字,或者在比赛的时候拉点条幅,感谢某某赞助商对某某球队的支持。”涛哥解释道。
榕江县政府统计,“村超”举办的一个月时间内吸引游客42万余人次,其中本地游客30.39万人次,外地游客11.61万人次。
两个月前从北京回到贵阳老家的年年,开车带父母去榕江观看了“村超”比赛。因为榕江的天气比贵阳闷热得多,穿着黑色衣服且不怎么喝水的母亲在场边中暑。幸而在周围的当地人和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母亲渐渐好转,没有错过之后的精彩比赛。
年年觉得,虽然贵阳也有很多热心人,但榕江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他们更加积极质朴,有时候你只是自言自语地发出一些疑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善意的回应。在这样的气氛里,身为游客的她也被带动起来。
在充足的后勤保障下,极速增长的观众数量并没有给榕江“村超”造成混乱,主办方还分时段进行了限流,以确保球场秩序。如今,本地人给外地人让座已是“村超”的“常规操作”,一些乡亲还特意留在家里看球,为现场减少一些负担。
“我们这边本来就是热情好客,有很淳朴的民风。”涛哥说,“老百姓看到村超这么火爆,家乡这么出圈,都自觉来维护我们整个榕江的形象。村超得到很多老百姓的关心和支持。”
涛哥认为,“村超”的影响都是比较正面的。往小了说,每个人都变得更加自信、积极、阳光,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往大了说,当地的少数民族以“村超”为契机传播了自己的文化,感到扬眉吐气,整个榕江的发展都因此驶入了快车道。
以少数民族服饰租赁为核心的旅拍,以及民族风情民宿,是两个因“村超”而迅速发展壮大的产业。
尽管是土家族,但年年一直在大城市居住和工作,从未体验过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看完“村超”决赛,她特地就近租了一套苗族服饰拍照,其做工之精良、价格之实惠,是那些开发早、商业化程度高的景区难以企及的。
年年一家的榕江之旅十分愉快,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困扰,大概只有“没在附近找到特别合适的酒店”这一点。携程、去哪儿等OTA平台的住宿预计数据显示,“村超”以来的游客量超出了榕江的接待能力。
谁都无法用几天时间建一家正规酒店,不过,榕江人想出了另一个解此燃眉之急的办法:很多村民主动在网上发布住宿信息,或通过“村超”志愿者告知游客,如果订不到住宿,可以免费住到他们家里。
不少借住村民家的游客在网上进行了发布,不经意间宣传了当地的美景和风土人情。涛哥看到,少数民族老百姓们因为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真诚与热情被人认可而感到开心,有素质的游客也拉近了当地人与外界的距离。
为了确保游客和当地人的安全与权益,榕江县有关部门推行实名制登记等措施,对这类民宿进行规范与引导,同时鼓励大家开设营利性民宿。“为了保障村超,也为了安全和发展。”涛哥说。
“村超肯定会一直办下去”
榕江的餐饮业和实体经济,也在“村超”的带动下明显复苏。杨兵举例,地方政府在“村超”场馆外规划了很多小摊位,不收取任何费用,用报名抽签的方式提供给想做买卖的老百姓。这些摊位由政府负责管理和引导,经济效益非常直观。
2023年5月的数据显示,榕江县接待游客107.37万人次,同比增长39.73%,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2.41亿元,同比增长52.08%。不难推测,“村超”将为榕江今年的经济增长做出重大贡献。
榕江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在沾“村超”的光。眼下,人们可以看到,一些学校的体育场,还有公园里的健身器材都陆续开始翻新改造。在互联网领域,涛哥说:“这些年我们榕江一直在大力培养新媒体人才,这次好多新媒体人都参与到村超的宣传推广中来。”
在“村超”的热潮中,有人正转换视角,关注起榕江的未来。
“村超我们肯定会一直办下去,肯定好多朋友都想来体验,鉴于榕江区位优势比较明显,铁路、公路交通便利,我们想把榕江定位成一个旅游集散地。”杨兵说,“你可以先到苗岭侗寨打打卡、看村超,再往贵州各个地方走。”
前段时间,黔东南州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向省里争取扶持,以便更好地完善、提升榕江的基础设施水平,包括交通、通信以及体育场馆建设,他们为此征求涛哥的意见。涛哥灵光一闪:“为什么不把榕江建设成国家西南地区的体育中心呢?”
涛哥说,这不是什么酒后诳语,而是自己综合分析后的合理建议:*,榕江培养了体操、跳水、攀岩等多个项目的世界冠军,而“村超”可以视为“快乐足球的世界冠军”,因此在整个西南乃至全国,榕江都是一块难得的体育热土,群众基础雄厚;第二,榕江交通便利。涛哥认为,榕江是整个贵州除了贵阳之外交通最便利的地方,“而且我们这里跟粤、港、澳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是贵州辐射粤港澳大湾区的桥头堡”。
有了这两个前提,涛哥觉得自己的建议具有相当大的可行性。如能实现,榕江一系列基础设施及相关项目都能很快推进,“在未来5—10年,单在体育运动发展方面,榕江一定会成为中国乡村振兴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