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度的高温,邵洋身着一套浅灰色的工作服,头戴蓝色安全帽,手里拿着硬壳记事本,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不时间偷偷凑到技术操作人员身边“监工”。
巡视完车间后,回到一间大约10平米的办公室,里面是一张桌子和一堆尚未整理的文件,车间主任的物品占了桌子的一大半,留给邵洋的只有放笔记本电脑的空间。这是他现场尽调、整理汇报资料的临时办公点。
在这个突然膨胀又骤然紧缩的大资管时代,学习知识的速度追不上风口转换的速度,投资的速度追不上行业“消失”的速度,VC行业的各种滋味,恐怕只有生存在其中的年轻人最清楚不过了。
2016年,初见邵洋是在华贸中心某知名风投机构的办公室,“我刚从硅谷回来,主要看TMT赛道,你可以叫我Sean”,西装笔挺、意气风发、中英夹杂的少年,决定在风投圈创造出属于自己投资神话。
时隔6年,Sean离开了VC行业,投身于一家产业CVC工作。再见面时,昔日少年眼中已无光,对于工作变动轻描淡写的说道:“本来没打算离开的,薪资不错,混一下日子,等下一个风口到来也很好,怎奈风口变得太快,基金‘喜新人厌旧人’被优化掉了。”
像邵洋这样的 VC 从业者,在中国大概数以万计。
当年,外表光鲜的 VC 行业吸引着履历不凡、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纷沓而来,为行业带来过剩的智商、荷尔蒙和厮杀。
时过境迁,满怀希望而来的他们,如今也积攒了不少失望,或离开VC行业,或前往CVC寻求稳定做一名投资流水线上的“厂工”, 或继续留在VC安于现状的做一名Sourcer。
VC光环,时代的产物
“但凡有点追求的投资人,都有,有朝一日证明自己的梦想,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下一个沈南鹏,创造属于自己的投资神话。”小贾说。
VC光环是时代的产物。
时间回到2014年,那个属于VC的黄金时代。电商行业一发而不可收,聚美优品、京东、阿里巴巴连续在纳斯达克上市。
*个笑开花的人是徐小平。聚美优品先于京东和阿里巴巴登陆美国证券交易市场,4年前他投资陈欧的18万,如今获得了数千倍的回报,账面收益近3亿美元,这也成为他迄今为止回报最高的投资。
第二个要属徐新了,京东一役,奠定了她中国“风投女王”的名号,获得了100亿美元的收入和超过150倍的账面回报。
投资人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他们成为创投圈自带流量的明星,头顶上的光环甚至比所在的机构还要闪亮。
据北极光创投创始人邓锋回忆,有一次他邀请徐小平一同前往美国高校看项目,华裔学生们虽然知道北极光在北美投资圈的名气,但一见到徐小平,还是一拥而上地围了过去,一堆优质案源,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被真格基金“横刀夺爱”了。
“这是完全不可能重复的。”在胡博予看来,做投资,你没有运气是万万不行的,你只有运气倒是可以的。
在 DCM 当投资经理时,FA把快手推到了在胡博予面前,他和创始人宿华、程一笑在Costa咖啡见了一面,几天后投委会通过了。他在DCM工作4年,投了5个案子,4个项目上市了(美菜、51talk、快手、优信拍)。
2014年在好友胡磊劝说下胡博予离开了DCM,与其共同创办了蓝湖资本。
群英扛鼎,鸿鹄再举,一批已有成绩的投资人,纷纷离开老东家,创立新基金,几乎每个月都有明星投资人离职单干的消息传出来。
曹毅辞去红杉资本副总裁的职务创立源码资本;IDG资本一家出走了4位投资人,2012已在心中萌芽创立新基金梦想的张震和高翔毅然离开,创立高榕资本;IDG资本原合伙人毛丞宇创立云启创投、以及原投资经理郑兰创立博派资本。
刘二海离开君联资本创立了愉悦资本,原鼎晖合伙人王晖创立弘晖资本,原华兴资本高管刘浩创立浩悦资本,明星也加入了风投的队伍,李冰冰、黄晓明、任泉在2014年成立了的StarVC。
孤注一掷的青年成为投资圈众人仰望的大佬,他们的出走也改变了中国整个创投圈的故事走向。
从时间角度而言,明星投资人、明星投资机构的出现与中国移动互联网的时间线非常吻合。(2009年工信部正式发出三张3G牌照,2010年中国的移动互联网发展进入元年,2012年中国逐步转入互联网与经济深度融合的时代。)
轮转的风口
抓不住的成就感
“VC是极度奉行结果导向的行业,*的成就感,无疑来自于投出好项目。”邵洋向钛媒体创投家表示。
2013年雷军用,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来形容创业时机,自此,风口二字也被带到了创投行业。
2014年至今,电商、O2O、企业服务、文娱、新消费、K12教育、人工智能、元宇宙、AR/VR、半导体、合成生物、生物制药、航空航天、新材料、ChatGPT……层出不穷的风口挑战着投资人们的认知。“每一次风口轮换,感觉就是课本还没学明白,又换新教材了。”在邵洋看来。
2018年解决卡脖子问题的号角吹起, 2019年科创板开板,VC圈集体更换成硬科技的“教材”, TMT投资人不懂硬科技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2018、2019年左右,很多原来不看这个方向的机构开始创立针对垂直赛道的基金,一些在这个方向长期布局的老牌机构动作开始不断变大。比如芯片、半导体,2016年之前大家会怀疑类似的创业项目是不是骗子,2018年左右似乎就变成了机构的标配。”动平衡资本先进制造组投资总监葛健回忆。
“TMT时代,行业不同,商业模型还能套用,硬科技时代真的是要从头开始学习。”上一代投资人小贾向钛媒体创投家表示。
互联网时代是新技术带来的指数增长机会,并不是时刻都有,但互联网绝不会是最后一。“上一个时代翻篇了,现在拼的是科技认知和产业认知。”在阿尔法公社创始人许四清看来。
“硬科技投资*的挑战是认知挑战。比如新能源电池项目,做锂电负极或者是做固态电池,有很多技术路线,对很多机构的投资者来说,*的问题是去判断哪个技术路线合适,谁未来更有产业化机会。”梅花创投董事总经理谈文舒分享道。
“我还是想证明自己可以的。”邵洋在2018年通过研究生同学的关系,挖到一个处于实验室阶段的新材料项目,在团队内部强推了2-3次,老板以商业化不知猴年马月为理由pass掉了。他遗憾的说道,那个新材料项目如今已是独角兽了。
小贾也在调整自己的预期,“该找项目还是继续找吧,只是对于‘出手’不再报有高期望了。硬科技的项目融资额高,技术壁垒高,从接触到投资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不是说两句就能决定的,有时候还会邀请专家团队一起讨论、研究。”
进入硬科技时代后,邵洋没有出手过一个项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金年代,但每个人也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黄金年代。回想TMT时代,每周有3-5个项目过会,也出手过几个不错的项目,邵洋心中充满了落差。每次一个人在楼下抽烟的时候会问自己,投不出项目留下的意义是什么。
当幸存者偏差不再奏效,身处VC光环中的投资人们依然不舍离场。
留在VC做Sourcer
无法通过投出项目来证明自己,那就换个方式获取成就感。
“我开始放平心态,不再急功近利的向老板推荐项目了,换了一个思路,向老板进行过程汇报,汇报创始人的动态、项目发展的动态,行业动态,我只负责提供信息,最终投不投交给老板决定。”这是邵洋在VC的新生存方式。
剩下的时间,邵洋决定自己研究行业,补齐硬科技的知识,为下一份工作做准备。
关于晋升,邵洋说:“对于新入行或还没有升到合伙人的投资人来说,上一个投资时代已经结束了,下一个时代可能和你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解释道,以前机构只有分析师和投资经理、副总裁和投资总监、合伙人三个层级,现在每个层级间加了不止一个职位层级,VC黄金时期,砸中独角兽的一小撮人,必然成为晋升合伙人的*,如今我们再怎么努力,晋升的速度赶不上阶级固化的速度。其实,在互联网红利消失的时候,机构内部的晋升通道基本已经关闭了。
“现在不是一个进入 VC 行业的好时机,既证明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世界,只能当个工具人。”离开VC的小贾说道。
刚入VC行业2年的周南深有同感:“每天的工作是通过各种渠道找项目创始人的联系方式,然后联系到对方,了解项目、汇报,大部份的工作集中在前期 sourcing 上,本来以为是研究行业,没想到是考验 social 能力。”
项目的价值由老板判断,如果老板不看好,不用继续跟进,这不仅是周南一个人面临的状况,是投资机构里执行层的集体尴尬。
“硬科技项目的创始人比我们更都懂行业,问趋势、问市场空间,显得自己像一个傻子一样。”在周南看来,比这更致命的是,即使成为了项目的股东,投资人和项目创始人也没有平等对话的权利,“我跟的项目该融下一轮了,给创始人发微信、打电话一概不理,或者只回复两个字‘在忙’,合伙人一发消息,创始人马上回复。”
权力的翘翘板开始向创业者端倾斜。
“钱和钱没有什么不一样,有选择权的创业者更喜欢,聊得来的,懂行业,价值观相似的投资人,*还可以为项目解决商业化验证。”邵洋说。
对比互联网时期,硬科技时代的项目并不会满天飞,反而需要投资人去一线挖项目,挖科研院所,挖同学关系,挖创业者的好友,以此为原点开始层层挖掘背后的潜在可投资项目。
邵洋说:“我们也称自己是内部FA,以前是FA追着我们给项目,现在是我们求着FA先我们项目。”
从追求高增长,到追求高成长,向半导体、人工智能、航空航天、新材料等硬科技赛道的转换,时代迎来了新一代投资经理。
“招博士或者以前搞科研的人来做投资,他们对行业的了解是优势,但也会沉浸在技术细节里,落脚点往往会忽略营业收入、利润。无论差异如何,最终大家都是Sourcing的命运‘捞项目’。” 邵洋感叹道。
留在VC,忘掉做一个“有追求”投资人的念头,安安心心地做Sourcer。
去CVC做“厂工”
“去产业CVC工作后,心里变得踏实了,不再是一个‘追风者’,而是明确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努力。”邵洋说道。
硬科技时代,CVC成了VC从业者退一步的“避难所”,也被称为有“编制”的VC。
“从VC到CVC是有落差的。首先是薪资收入的落差, VC行业初级岗位的分析师2万起,有一定经验的3万起,去CVC薪资就要打个8折、7折。其次是工作环境的落差,从出入写字楼,变成出入新能源、半导体类的工厂尽调,有的厂子地理位置偏远,居住条件也差,那一刻感觉自己和‘厂工’没什么区别。”邵洋说。
在CVC已经待了4年的李奥告诉钛媒体创投家:“这只是九牛一毛的差别。整体而言,VC工作很简单,受人之托,拿钱办事。CVC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大的人际场,而且个人能出手投项目的概率比VC还低,这取决于CVC的组织架构。”
李奥表示,CVC的‘投决会’由集团公司一把手、战略投资部一把手、财务部一把手、法务部一把手、各个业务部一把手,等成员组成,他们才是决策的参与者,投不投和投资经理基本没什么关系。
一般来说,CVC的合伙人往往不能独立做出投资决定(当然也有一些例外),他们需要与母公司的高级领导层、业务部门和各种内部利益相关者进行协商,从而造成审批流程冗长,投资节奏缓慢。
CVC在企业内部的存在不是单一价值,而是有多重“责任”。譬如,把一些成功的外部创新带入企业内部,并有可能提高企业的竞争力;通过合作、并购战略,获得影响企业核心和邻近业务的新技术、商业模式和趋势;通过CVC投资表明公司的创新能力,改善公司的公关和品牌形象;利用CVC打击经常影响大型上市公司战略的短期季度业绩思维;从CVC投资中获得丰厚的财务回报,增加母公司的每股收益等等。
“每一笔投资是权衡之后的结果。”李奥说道:“有的时候某一个业务部的一把手是有项目否决权的。比如,你推的项目与某业务部正在研发的项目冲突时,业务部门老大直接说,这个我们也能做,没必要投。他们业务能力比我们专业,更具有说服力。”
“CVC是一个非标品,每家CVC在具体业务协同上的诉求是不同的,和企业运作一样,没有完全相同的一家企业。”辗转了2-3家CVC的小可告诉钛媒体创投家。
通常大多数公司设立CVC,是出于战略和财务回报的核心因素。譬如,联想创投以端、边、云、网为投资的主线,所投项目与产业协同的比例逐步从20%增长到50%,TCL创投投资产业协同项目的占比大概三成左右,其它为创新探业务探索和价值投资,海尔资本是产业协同+产业集群构建产业生态的路线。
小可说:“当你就职多家CVC后发现,投资经理在CVC的工作大多是徒劳无功,只是缓解老板的焦虑罢了,帮助老板了解外面新的商业世界,探索新的商业物种,为老板思考组织内部的业务创新提供支持,只是一个Sourcer。”
李奥也表示认同,CVC就是一个大的工厂,在里面的投资经理也只是其中一个“厂工”罢了。
“逃去” CVC的意义又在哪里?
“对于Carry是的玄学,投资靠BB的VC,CVC能为一个新入硬科技行业的人丰翼羽毛,自带实验场景、行业资源、行业人脉、行业理论与实践之间顺滑衔接。社交能力强一点的,多向业务负责人请教学习,即使投不出项目,也会让你在硬科技时代,比同在VC的投资人更具有‘含金量’,对于打一份工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以为下一份工作加分。”这是李奥的切感受。
投资的意义
答案藏在风险投资先驱们的身上。
硅谷风险投资教父,红杉资本创始人唐·瓦伦丁并未上过任何商学院,从小被称为“不听话”的孩子,*份工作是在南加州海军基地打水球,退役后在仙童半导体和其竞争对手的半导体公司担任推销员,逐步晋升,用自己的资金开展副业风险投资。
他是一位有实际经验的商业运营家,激进且谨慎,「让投资标的变得风险可控,才敢拿自己的钱去冒险」,是他早期投资的座右铭。
1972年唐·瓦伦丁投资的名声已经十分响亮了,他被一家投资公司邀请开创风险投资业务,成立了红杉资本。
一头长发,不修边幅的乔布斯找到唐·瓦伦丁融资时,他将乔布斯推荐给了34岁的,正出于退休状态的迈克·马库拉,他曾在仙童公司和英特尔工作多年,后者上市之后,凭着股票期权赚了几百万。与乔布斯洽谈后,过去的资历让他意识到未来电脑市场的潜力,个人投资了乔布斯9.1万美元,游说其他人投了60多万元风险资金,还以其信用帮助苹果从银行借了25万美元的贷款。
1998年,硅谷创投教父,保罗·格雷厄姆(34岁)以5000万美元价格将自己创建的Viaweb公司卖给了雅虎;2005年创办YC(Y Combinator),他称这是一种新型的创业方式,后来挖掘出Airbnb、Dropbox、Stripe、reddit、OpenSea等一系列明星公司。
他们身上的共性是:上过一线,亲自带队创造过商业价值,无论是在企业内部,还是独立创业,并在某一个领域拥有自己的的认知,且愿意拿出资金去承受风险,陪伴初创企业成长。
引援《风险投资史》中唐·瓦伦丁的观点,风险投资不是上帝视角看世界,也是创业,是和创业者一起创业。
用认知获取高额回报才是风险投资的本质,而不是撒胡椒面式的用LP的钱,押注同赛道的不同企业,指望“命中”独角兽。
行业的焦虑是市场理性的回归,随之而来的是淘汰和自我升级,投资人们必须接受这是一种常态,并与之相处。而真正甘于潜心研究、沉淀自我的人们,或许才能走到最后。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小贾、邵洋、Leo、周南、李奥、小可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