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乌梅子酱”作为玩法
去年11月,当CICI*次听到李荣浩《纵横四海》专辑的先行曲目《乌梅子酱》时,就觉得这首歌能火。
作为一名深谙平台推歌逻辑的音乐从业者,她认为《乌梅子酱》的成功之处在于,把一种抽象的感情具象化了,“没吃过乌梅子酱的人,一听到这个词就能感受到先酸后甜,接近初恋的感觉。”
配上李荣浩和杨丞琳的故事,这首歌对听众“甜”的更直接了。网易云音乐最高赞和第四高赞的评论都是去年11月留下的,分别是“老李头,结婚后净搞这些甜甜的歌”和“全世界都知道杨丞琳唇膏是薄荷味的了”。
“火”在慢慢烧。1月9日,周杰伦签约的歌手、《点燃我,温暖你》的“小六子”曹杨在抖音发布了《乌梅子酱》翻唱,点赞量迅速往上攀升,至今已突破百万点赞。
翻唱博主小酥告诉毒眸(ID:DomoreDumou),1月15日左右,提供消音伴奏和副歌歌词的博主@废物咯 就发布了《乌梅子酱》的消音伴奏,这类伴奏和模板为用户提供了方便的合拍模板,前后也有不少同类博主跟进。“这些博主基本是风向标,有些爆款歌曲你回头看,他们可能早一个月就发布了。”
到了2月份,歌曲中的甜被提炼、放大。抖音上出现了“夹子音”甜妹的演唱,女孩儿们用种种拍法释放着“甜”,*的是点赞接近200万的@范芽芽,倚在一个肩头上甜甜演唱。如今不少博主也会在发这首歌时表示,“@你首页的夹子音吧”。
这种提炼和放大,是短视频的固定玩法。这是音乐日益嵌入短视频的结果,在乐评人、音乐制作人邹小樱看来,如今的音乐更多的时候被作为背景音存在,“听歌在刷短视频面前,是一件小众的行为。”
作为背景的抖音热曲,自然要和视频主体适配,去承载一种玩法,或者共同的情绪。
比如《孤勇者》的走红离不开B站UP主们用来剪辑竞技体育相关,和去年疫情期间对医疗人员“逆行”的赞美视频;队长那句“爱意就像大雨落下”匹配不少CP唯美的爱情,《热爱105℃的你》则是粉丝对偶像满满的表白。
这些情绪能被大众识别,有时也得益于与同期歌曲的风格差异。“你看2月飙升的歌,《我们的歌》《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都好‘惨’,把《乌梅子酱》衬得更甜了。”CICI认为。
就这样,在酸甜画风的主导下,发布三个月后,《乌梅子酱》完成了自短视频平台开始发酵的逆袭。
抖音神曲也不全是听众的选择,《乌梅子酱》的走红有多少运作痕迹,不得而知。出品过《四季予你》等抖音热曲的音乐制作人郑冰冰猜测,最多是李荣浩巡演前的造势,估计并不会像一些版权公司推歌那样,“一天花掉几十万,总共花费几百万的推广。”
郑冰冰经历的抖音歌曲推广流程大约是:*波宣传时,版权公司找到音乐号、剪辑号、新闻号、风景号等多种类型、覆盖用户多的号,围绕歌曲创建的话题起量,如果有不错的转化,再找网红翻唱进行第二次裂变。“公司看好的歌曲,大概会3到5万元做*波测试。”
具体到《乌梅子酱》这个案例,CICI就提到,在今年年初的宣传里,《乌梅子酱》给到了UGC内容许多“话题钩子”。比如在丁太升吐槽之前,不少新消费相关账号已经发酵了一轮“什么是乌梅子酱”,其淘宝搜索量也翻了200倍。
此外,推歌时也可以购买一些流媒体平台的工具。“微博有粉条,抖音有抖+,音乐粉丝也有类似的助推工具。它能带来一定的短期流量,但能否留住用户,还是要看作品本身。”
02 李荣浩跌入鄙视链底端
在那条骂出《乌梅子酱》“俗不可耐”的出圈视频里,丁太升也承认,“主歌部分没什么可以吐槽的”“这个歌和弦用得很漂亮”。
*的问题,在于这首口水歌出自李荣浩之手。丁的言辞中,透着一种“恨铁不成钢”:“连李荣浩这样的原创音乐人,都加入到了短视频平台神曲排行榜的行列,多可悲的一件事啊!”
《乌梅子酱》这次的争议,确实与过去对“抖音神曲”的吐槽不同。此前的神曲,大家觉得难听又洗脑,恨的是你怎么能这么洗脑,现在恨的是,你李荣浩也是金曲奖荣誉榜神的人,怎么能“自甘堕落”出一首俗气的歌?
微博博主@此刻顺时针 写道:《乌梅子酱》如果是短视频平台的音乐达人是首唱,经过短视频传播成为所谓爆款后再被李荣浩类的歌手在上星节目音乐综艺上用豪华编曲唱一遍,无论是这首歌还是李荣浩的风评都会和现在截然相反。“所以根本也不是音乐的问题。”
但邹小樱对“李荣浩出了一首口水歌”这件事并不意外,也觉得丁太升的“惋惜与遗憾”大可不必。“李荣浩是一位厉害的音乐制作人和吉他手,但他过往的专辑里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划时代的创新。跟‘周王林陶’四位歌手相比,差距还是比较明显的。”
还有一个可以商榷的点,是歌手定位与歌曲定位之间的错位。李荣浩唱《乌梅子酱》会让丁太升觉得“投机主义”或许也是因此:这很明显已经不是李荣浩这个年纪和阅历会再唱的歌曲了,而还要写它,不是为了排行榜生产是什么?
邹小樱提起,林俊杰年轻时也出过《豆浆油条》《小酒窝》这样的“小甜歌”,但他现在一定不会再写一首《小酒窝》了。周杰伦的《等你下课》也不是没有过“装嫩”的吐槽,但吐槽声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是因为歌手定位问题。“周杰伦一直是一个‘音乐大顽童’的感觉,音乐里有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李荣浩一直是‘成人流行乐’,再出一首小甜歌违和感就比较强烈。”
近几年来,李荣浩都背负着“俗”的批评。他自己都有点瞧不上,觉得“土”的两首歌——《不将就》和《李白》,是他最红的两首歌。其复杂心境,在2014年那首《落俗》里就能概括:“唱情歌落俗,说爱又太苦。想表达态度,又搞的你要退出。”
但背负“俗”的批评,大概是流行音乐演唱者的宿命,如果这些歌还是K歌金曲,就更糟糕了。
“情歌天后”容祖儿刚出道时,以一连串的K歌金曲横扫香港乐坛,但始终有一批媒体人认为容祖儿“不高级”。直到出道十年后慢慢有了《跑步机上》《墙纸》,才有了“高级”的评价。但在邹小樱看来,早年的K歌金曲《心淡》和《墙纸》一样好,“并不会因为前者更好K,就低人一等。”
音乐鄙视链一直存在,只是随着传播媒介的变化而变化。容祖儿出道时,正是KTV发展火热的阶段,“KTV金曲”就成了贬义。2005年前后,“彩铃音乐”“网络神曲”又开始成为“音乐劣质”的代名词,到如今,就成了抖音神曲。
新的大众媒介往往诞生低级趣味的音乐,这几乎是每个阶段的听众都有的,一种朦胧的共识。
李荣浩曾试图反抗这个共识。2019年《中国好声音》比赛时,身为导师的他为队员们选了一首《你的酒馆对我打了烊》,引发吐槽。他在微博与大家讨论:“是否一首歌只要出生在网络 在网络上被大家熟知 不管多少人喜欢 就代表了低级”“音乐没有好与坏之分 不要再被误导 音乐只有你喜欢和你不喜欢这两种方式”
邹小樱也认为,用一首歌的“出身”来判定低级与否过于粗暴。“就拿当年彩铃音乐来说,所谓的彩铃歌手凤凰传奇是二炮文工团的成员,庞龙是沈阳音乐终身教授,2008年咪咕盛典给彩铃音乐颁奖,播放量*高的是《爱情呼叫转移》,第二高的是《红色高跟鞋》。”
如此看来,《乌梅子酱》简直是“合格”的鄙视链底端产物:在短视频走红、由一位手握诸多“口水歌”的歌手创作、是一首朗朗上口的“口水歌”。
这类歌曲,被多数人嗤之以鼻。甚至毒眸过去和不少选秀出身的偶像歌手聊起音乐时,他们也都对此表示不屑:我知道大家都喜欢这些,但我就是不愿意为了大众品味妥协。
歌手们用心创作的每一首歌曲,都像是在往广阔的舆论场中投石子。但只有巧妙的投掷方式和足够的重量,才能泛起阵阵涟漪,引发强烈的共鸣,绝大部分石子,只能默默沉到水底,渺无音讯。
03 “俗”与“雅”的循环
当承受“LOW”“俗”骂名的歌曲从KTV金曲到了“抖音神曲”,不少早年的KTV金曲似乎也开始被“平反”,旧时代的“俗”,慢慢变成了新时代的“雅”。
容祖儿那些“口水歌”,成了她金曲天后的立身之本。Beyond曾被骂是“摇滚乐的叛徒”,唱的摇滚歌曲“过于流行”,但他们的情歌红火至今,被多次翻唱。李荣浩在打造“港风专辑”《纵横四海》时,也要在这里翻唱一次《情人》。
新时代的“俗”骂声不断,但挡不住大众的选择。这些歌曲里,有新时代粗粝又生猛的情绪。
《我们不一样》唱出了中年男人历经沧桑后,对友情的相信和祝福。《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里有60后父母们心向往之的、发生在远方辽阔地方的古典爱情。但他们都曾被称为“短视频神曲”“雷曲”,在听众们“听不懂”的讨伐声里成为“俗气”的代名词。
反而是李荣浩、毛不易、吴青峰等写过大众歌曲的歌手,更尊重“俗”,更能欣赏“俗”。邹小樱觉得歌手本身反而对神曲更宽容,“去B站搜索一下,“萧敬腾,徐佳莹,都唱过爱情买卖,唱的可欢乐了。”
吴青峰曾在《我是歌手》中选择演绎“网络神曲”《起风了》,他在微博回应争议时提道:受欢迎的歌,为什么就应该承受是“流俗”的原罪呢?毛不易在《毛雪汪》里唱《火红的萨日朗》,说自己在朋友圈分享过很多次。“歌词写的真好,‘流浪的人啊,心上有了他,千里万里也会回头望’,哎呀,真动人。”
音乐作为低消费门槛的,不到几分钟就能消费完毕的“即时”文娱产品,决策成本低,因此很难像耗时长的影视作品一样,在消费者中建立起一套评价体系。影视作品的豆瓣评分可以作为决策标准,但音乐作品的豆瓣评分远没有这样的权威。
因此,即使“俗”与“雅”始终在循环,但每个阶段都没能吵明白,也没有类似豆瓣评分这样有说服力的体系,较大程度地统一共识。
但CICI觉得,这样的评价体系可以永远都不要有。“消费音乐,比消费影视作品更加私人。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把抖音歌手和传统歌手,把抖音神曲和非抖音神曲对立起来,真没有这个必要。”
音乐的流行媒介每变一次,“俗”与“雅”的争吵就变一次,但到了今年年初,传统媒介成名的歌手似乎在集中发力,赵雷的《我记得》,容祖儿的《就让大雨全部落下》,再到李荣浩的《乌梅子酱》,集体占领抖音热歌榜。有媒体把他们的走红视为行业的转向,但对邹小樱来说,只是好内容长期价值的必然。
在短视频改造音乐行业的这几年,一种为了抢热点,抢流量生产的“版权音乐”正在盛行。它们的盛行,一定程度上挤压了传统歌手在短视频上的生存空间,但《乌梅子酱》《就让大雨全部落下》,甚至最近2014年的《寂寞烟火》非宣传期的走红都在证明,传统唱片业挑选音乐的能力仍然具备价值。
“那些版权音乐,抢的是短期价值,而唱片公司注重的是长期的版权价值。”邹小樱对毒眸说,“一直到现在,每年周杰伦的歌都还在排行榜上。这种长期的版权价值才是唱片公司追求的。”
好的歌曲自然会突破宣传周期,长久地生长着,甚至比歌手本人还要长久。郑冰冰曾询价,《失恋阵线联盟》的翻唱费要40万。《乌梅子酱》的争吵终究会过去,类似的争吵会发生,但也会过去。最终留下来的音乐,是观众与未来版权长期选择的结果。
而对大部分听众而言,喜不喜欢《乌梅子酱》,以及为什么,是一个感官问题而不是逻辑问题,这远比它俗还是雅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