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楼盘工地上,人头攒动,王宇熟练地举起了相机,拍照备案后,迅速龟缩一旁的铁皮屋里。
而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王宇已经熬了三个多月。
他所在的地产公司,是最早爆雷的那一波。项目一直半停半做,工作变成了打报告争取监管资金,以及给来讨薪的工人拍照。
一开始他的态度还很积极,毕竟工作三年,级别已和老工程师齐平,薪资碾压同辈。想着如果能撑过这一两年的寒冬,行业转暖后,他将获益不菲。
因此,在同事们陆陆续续被裁或离职后,王宇依旧坚守着。
即便十几栋楼、二十几万方的楼盘管理全压到他一个人身上,继续兢兢业业地撑着,没有一丝懈怠。每次遇到工地讨薪情况,也会积极上报寻找解决方式。
但慢慢的发现,一腔热血的似乎只有自己。
在顶着寒风,在工地跑上跑下时,他的部门领导以及资深工程师们,每天悠闲地钓鱼、打麻将,提前过起了退休生活。
而在一次与装修部同事的闲聊中,他听到了更离谱的情况——过年前他们正在赶一个很急的装修项目时,突然接到指令,让先把老板在海南的别墅给弄好,老板要去休假。
那一刻,王宇突然觉得自己与公司共进退的想法,就是一场笑话。
事实上,失落的并非王宇一人,几百万地产人的未来都在摇摇欲坠。据智联招聘统计,2021年已经有28.8%的房地产从业者离职,超7成从业者认为当前行业前景堪忧。
为了了解这些追逐红利而来,又随着潮水褪去的人们,如今何去何从,我们采访了几位不同背景的地产人,纪录他们被寒气中伤,又倔强自救的故事。
被裁才能拿补偿,主动辞职是没有的
凛冬已至,收缩战线是房企的自救之举,在这一过程中,往往会有所牺牲。
毫无征兆地,校招群突然被解散了,康康盯着手机,有点懵。
联想到最近地产行业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冷汗一下子蹿上了他的额头。但很快,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自己的实力经得住锤炼,在校期间就做了大量的行业研究,发表过土地财政、房价地理空间分析机制的相关论文,也系统学习过房地产经济学,并且还有2段头部房企实习经历。
因此,即使在今年“最难就业季”,还是拿到了三个不错的offer,其中还有一家央企。
他选择去的这家,风评不错,开的薪资很诱人,提前去实习的校招生,反馈也不错。
厄运应该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康康安慰自己,在跟朋友讨论时,还开了个小玩笑:“完了,别不是被抛弃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很快,他接到了HR的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公司现金流压力骤增,现在战略调整,要跟所有校招生解约,会赔偿他5000块钱。
飞来横祸,让康康如遭雷击:距离毕业只剩不到3个月时间,上哪再找新工作?
与康康的措手不及不同,有着12年从业经验的紫枫,从去年开始就在等着被裁的一天。
不是他不想干了,而是命中注定罢了——行业收缩,首当其冲的,是投资岗的人。
“被裁才能拿补偿,主动辞职是没有的。”紫枫无奈道。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经历过繁荣时期的他深知,曾经高歌猛进的房地产行业,已经大树将倾:
“冲千亿、冲万亿”的规模竞赛成为历史,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1-7月,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增速下降6.4%;中指研究院发布的报告显示,近一年TOP50企业拿地规模同比增速持续为负。
“高周转、高负债、高杠杆”的套路不再有效,相关统计显示,2022Q1,房地产板块资产周转率与存货周转率下滑趋势明显,经营性现金流和筹资性现金流净额均为负数。
震荡落在个人身上,就是汹涌而来的“降薪潮”“裁员潮”。
据智联招聘调研数据,超过80%的房地产从业者经历了降薪或薪酬原地踏步,仅有17.9%的人涨薪,且涨幅也十分有限:上市房企披露数据显示,近两年,应付职工薪酬增速大不如前。
对此,紫枫很快有了亲身体会。今年3月,他“毕业”了。
在过往的职业经历中,他换过4份工作,每一次都伴随着升职、加薪。但这一次,情况大反转。
听到对方提出薪资减半的要求时,紫枫的*反应是,荒谬!到手的钱,连房贷都还不起,遑论养家糊口,他果断拒绝了。
可陆续投出的100多份简历中,只有4家回复了,谈到最后的,也要降薪三分之一。为了五斗米,他只能先折腰。
康康也有类似的经历,被毁约前,他为了加一道保险,仍然坚持在春招期间投简历,这次却连一个offer都没拿到。
谈到这,他悔不当初:“不该拒绝那家央企,风雨飘扬的当下,稳定才是上上策。”
紫枫也表达了对“稳定”的神往:“地产不会死,只不过未来规模会缩小,资源慢慢集中到国企、央企和稳健型的私企手上。”
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校招选择进头部央企地产的阿杰,每天都过得很忐忑。
在采访过程中,阿杰是最难约到的一位。每次回消息,总是在夜深人静的凌晨时刻,前后拖了好几天,他实在过意不去,才让自己下个早班。
“管控力度越来越大,汇报难度越来越高。”阿杰坦言,行情不好,公司又背着兜底任务,工作节奏收紧,员工身心俱疲。
短期的工作压力,熬一熬就过去了,真正让他迷惘的,是未来的不确定性:行业蛋糕越来越小,意味着个人发挥的空间在收缩,困在央企里,像戴着双重镣铐跳舞。
闲聊几句,时针很快又走到零点。阿杰留下一句“继续加班去了”,就挂断了电话。
可见,无论是老兵还是小将,也无论处于哪个公司、何种岗位,在滚滚的时代洪流面前,没有人能幸免。
零经验转行,谁能做到?
在来来往往的地产人中,有的人是被迫离场,有的人却是主动退出。
工作仅一年多,星哲就告别了自己根正苗红的央企管培生生涯,零经验转行到互联网,当起了产品经理。
此前,为了能顺利进入房地产行业,他可谓五关斩六将,才成功上岸。
“本硕都是985才能过简历关。”星哲参加地产校招时发现,上海站的2000位面试者里,只有20%进了面试,最后拿到offer的仅30人。
本以为这已经是地狱级难度,可到了北京站,他才知道小巫见大巫:500多个面试者里,有300多个是清北的。
建筑“老八校”土木工程专业*的背景,让星哲成功拿到了敲门砖,接下来,他还要面对能力和潜质的比拼。
不过好在,他一直是这些方面的佼佼者:做过数学建模、用过复杂的有限元,吃得了科研的苦头;狂刷实习经验,跟得上时代的脚步。
甚至连星座这种“运气分”,都拿满了:他是HR喜欢的水瓶座。
最后,他如愿进了一家被誉为“地产黄埔军校”的房企,并拿到了行业天花板级别的offer。
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一切慢慢变了。
每天跟金额、数字打交道,让他对地产的降温,尤其敏感。一开始,他发现下游的施工单位钱包吃紧,到后来,他们已经完全不要利润了,只想拿项目养活工人。
“我并不想他们用这么低的价格做。”星哲感慨,看到施工单位的艰难,自己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
入职后,晋升遥遥无期,并且没有盼头——40岁的前辈,工作还是007,人跟着项目走,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想到自己以后也会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一阵胆寒,“我挤破头进来,不是要做这样的工作机器。”
相对于星哲的理想幻灭,背景相似的莉莉,体会更深刻的是强烈的不安全感。
“职业壁垒消失了。”她解释道,公司建立了一套中台管理架构,按照总部画好的路线图和方法论,只要不行差踏错,基本都能胜任手上的工作。
这导致的结果是,人力向性价比看齐,年纪越大越贬值。自己才刚刚入职两年,奖金就倒挂了不少中坚力量。
不仅仅是年龄维度,不同部门之间的对立、互卷也越来越严重。比如,部分地区客研岗会自发地做额外的工作内容,比如通过研究客户喜好、调整资源配置,达到降本增效的目的
“但这个事情成本岗本来就会做,最后比的是两个部门谁先汇报。”莉莉惶恐,公司将效率做到了*,但对个人而言,未免太“物尽其用”了。
如果说莉莉的失望来自公司制度的不满,那上文提到的王宇则是完全找不到继续从事地产行业的意义。
王宇刚刚参与工作,就快速适应了从象牙塔到工地的转变,勘察、看图、施工不在话下,能上饭桌跟领导拼酒,也能和街道办的阿姨侃家常。
并且,他还比其他工程人更拼——最早到、最晚走,一年365天,几乎无休。
而现在,他已经被无力感淹没,失去了斗志:
“在地产行业整个生产链条中,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王宇表示,投资、设计、成本、客研、工程、销售环环相扣,繁荣时期,一荣俱荣,萧条时代,衰落也是摧枯拉朽的。
金字塔尖的开发商尚且如此,产业链上的其他人,注定只能在夹缝里生存。
被公司几十亿美元债成功展期的消息刷屏时,王宇觉得特别讽刺:“他们把这当成好消息疯狂转发,只见开发商笑,不见施工单位哭。”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踏着余晖入场的地产新人们,选择了破釜沉舟。
莉莉在今年3月毅然决然地辞职了。为了能转行去做数据转型,毫无专业背景的她疯狂海投了1000多份简历,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积累经验,最后成功斩获了心仪offer。
在老东家开始陆续裁员的时候,她已经在新单位过上了到点就走的生活,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充电,构建自己的护城河。
星哲转行也不容易,骑驴找马的半年,他几乎穷尽了自己的休息时间,疯狂汲取互联网知识,看过的资料挤满云盘。
不同于莉莉和星哲的“激进”,王宇的主旋律是求稳,他一边当高校辅导员一边继续深造,准备留在象牙塔里。
对这些没有赶上时代红利的年轻人而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时代的行业,站到了悬崖边上
不过,能及时抽身的人,是幸运的少数,更多的人还在行业里熬着。
“我已经跟着公司躺平了。”公司暴雷之后,小敏作为没被裁的幸运儿,工作量骤减,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神仙日子”。
被问及不跳出去的原因,小敏一开始笑称:“去其他行业可能更卷,赚的也不一定比现在多。”
而真相其实是上文莉莉、星哲转行时遇到的问题:地产行业转行,成本很高。
号称躺平的小敏,事实上正在借助难得的空闲时间,积极备考经济学证书、学做新媒体等,为转行蓄力。
与之相比,阿杰思前想后做出的决定是不动:“跟转行的朋友都聊了一下,发现就算是去高景气度的新能源行业,也只能干销售等门槛较低的工作,不如在这里蛰伏,等待机会。”
然而他等待机会的行业,自身机会已越来越少。
“现在每年出生人口都不够,地产行业很难再现高光时刻了。”紫枫对行业前景如此预判道。
这当然不是他一家之言,宏观数据上已早有显示:如下图,近两年贷款基础利率(LPR)持续下调,但全国商品房销售面积及销售额增速双双下滑,没有反弹迹象。
夕阳的余晖里,恒大、融创、绿地、佳兆业等一众房企,相继站在了悬崖边上。
当然,行业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刻,2008年恒大也曾危在旦夕:冲刺港交所在即,但在售楼盘仅4个,在建楼盘多达37个,回款情况令人担忧。
彼时又正值美国次贷危机席卷全球,悲观情绪下,许多人都认为,恒大恐怕无法渡过难关。
而危机时刻,许家印跑去了香港——陪港资富商郑裕彤等人打牌。前后陪玩三个月,许家印赢得一众大佬5亿美元入股恒大,恒大得以枯木逢春。
如今凛冬再至,但许家印已无力挽狂澜的能力。
变卖的“部分”资产,投进1.9万亿的窟窿里,根本听不见响。无奈之下卸任恒大地产董事长,敞开大门迎接工作组入驻,把风险“上交国家”。
采访中,星哲曾感叹称:“企业家精神,已经老了。吃够红利的那一代人,不想再奋斗了。”
这多多少少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全部。事实上,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体身上就是一座山,于人是,于企业也是。
王宇犹记得离开的那一天。
晚霞渐渐红润天边,高耸的塔吊将天空一分为二,地平线上恋恋不舍的夕阳,把一束红光抛到了鳞次栉比的房子上。
他将景色尽收眼底:多美的一副画,如果里面有人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