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多年的上云之路后,一个略显尴尬的局面是:不少医院正在慢慢“下云”。
2020年,将分院PACS系统迁至某互联网大厂的云上后,因为未达预期,这一家医院期间又将数据从云端迁移下来,重新用上了以前的系统。
北京大学肿瘤医院也在2020年12月初,将互联网诊疗业务从云端迁移至了医院本地。
此外,2021年年底,阿里云因安全漏洞事件受到处罚。未来六个月,阿里云很难再拿到较大的对公订单。各种数据安全事件带来的余震,极有可能击碎以往与信息科主任、院长建立起的信任,让不少云厂商在医疗行业的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医院上云,不是简单地将资源搬到云端,而是从架构底层就要重新掀起一场革命。很多问题在上云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如果只是仓促地上,结局一定是狼狈地下。”
复盘互联网厂商卖云与医院上云之路,雷峰网与多位三甲医院的信息中心主任、云公司高管进行了深入探讨,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医院上云,要改写医疗行业内的技术守成、价值格局,这将是一个艰深且漫长的博弈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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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为什么不想上云?
医院为什么对“上云”兴趣不大?
首先,是没必要。
以电商行业为例,双十一这样的促销活动,容易出现高并发现象,也就会更关注云服务中的弹性因素。
但对于很多相对静态的企业来说,对云服务的使用需求较为稳定,维持核心业务系统的稳定、高效、数据安全和可用性更加重要。
医院就属于后者,极少会有高并发、一般不需要大量算力,有些医院的需求甚至仅仅是网站托管,或者作为数据存储工具来使用。即便是医院规模不断增大,医院信息中心进行有序的扩容,也能满足需求。
黄博彦(化名)是西南地区某三甲医院的信息中心主任。在他看来,面向患者端的业务(移动支付、挂号等)可以考虑上云,面向院内业务的上云动力不强。
其次,不上云,是对数据“失控”的担忧。
几乎在所有人看来,医院上云的核心顾虑在于数据安全。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要数据安全,就得管控数据流动;但如何管控数据流动,给上云带来极大挑战。
黄博彦顾虑的也正是如此:医院上云,可以加很多的安全措施,例如堡垒机、日志审计。但信息中心终究是失去了对数据的管控。就算是拉几条专线,一旦链路出故障,灾害期间的协作时间就会无限拉长。
与自建数据中心相比,上云的成本并不贵,贵在后期维护的沟通成本。
“从我的观察看,云大厂内部存在多个部门,为了抵消由权力过于集中带来的安全隐患,会分拆为很多个小部门。如果云服务出现故障,大公司内部的沟通流程很长,但是医院等不起,出了医疗事故谁来担责?”
而且,数据上云后,医院往往在心理上成为被动的一方,感觉被人拿住了“七寸”。
“如果我们的数据在云上放了10年、20年,一旦合作关系终止,还能把数据撤回来吗?真正上云之后,双方的关系就变了,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主。”
黄博彦亲身经历了一件奇葩的事情:一次与某大厂的项目经理讨论项目进度,到一个关键的技术问题时,因为沟通不畅,项目经理直接撂下一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说了。”
这位经理,俨然成为了信息中心主任的领导、成为信息中心主任的甲方。
尽管这是极个别的现象,但是这也让黄博彦认识到一个问题:当个人成为大厂主管一方的“诸侯”、权力的约束就会失效,很容易对客户的需求避而不见。
后来,即便是黄博彦上诉到该公司的高管群,高管也很无奈:没有办法,如果换个人来对接,很多事情要从头梳理,对公司的损失很大。
“你看,上云之后,这些云厂商就从‘水厂’、‘电厂’,就变成了水老虎、电老虎。”
在黄博彦看来,如果医院上云,必须选择具备”大而不倒”的云厂商,否则医院将承受下云后的巨大后遗症。
另外,大厂赛马机制以及人员高流动,让信息科主任需要与不断更换的团队进行磨合。
国内医疗信息化行业的公司,有一点做的很不好,那就是知识管理:很难把优秀工程师的经验积累下来,成为公司的财富。当原班人马离开后,所有的错误又会重复一遍。
“不用过一两年,有时候几个月就变了一波人跟我对接,即使是大厂也不例外,流动性很大。他们有资本、有条件去换人,我们没这个耐心,出了问题也耗不起。”
所以,在不少院长及信息中心主任的心里,与其上云之后战战兢兢,倒不如让数据留在本地,落得一个安稳。
然而,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的数据安全。
一位在医疗信息化行业十多年的工程师刘兵(化名),就向雷峰网说到:在本地机房里,数据就一定安全吗?从监管层面来看,政策必然是一紧一松。但是,中间的博弈和试探过程中,大家都不想当出头鸟。
最后,对“怎么上云”没有全盘的准备。
2020年,北京大学健康医疗大数据研究中心客座教授刘帆在CHIMA 2020上,曾发表了一次演讲。
他说,我们谈及医疗云,常常是希望把原来存在于局域网的应用、软件搬到云端,但是这样可能低估了云计算对医疗行业变革带来的影响。
地处华南一家三甲医院的信息中心主任夏明华表示,“医院上云,不是简单地将资源搬到云端,而是从软件的架构底层就要重写。”
黄博彦也认为,上云不是将原有的系统搬到云端。从单体到云,一定是微服务模式,而不是BS/CS架构。
微服务架构是一种架构模式,提倡将单一应用程序划分成一组小的服务,服务之间互相协调、互相配合,为用户提供最终价值。
因为,上云之后的很多开销,是花在传输线路上。
“有些人上云,就是把服务器搬到移动机房,这是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因为,一个业务要通过公有链路去调用几十公里外服务器的资源,再用还得再调。所以说,为什么要微服务。大家光想着把东西上云,没有思考云和底层技术之间的关系。”
另一个,带宽问题。有的医院与运营商合作时,选择了共享式带宽,结果导致上传和下载的速度不对等。
这个很好理解:平时,我们收发邮件时速度很快,但上传一个大的附件就非常慢,整体消耗的时间并没有减少,体验也非常不好。
夏明华主任表示,上云之前,要把种种配置、改造需求梳理清楚。云端的存储格式有分布式文件存储、块存储,对象存储,要针对不同的应用,选择不同的存储模式。
一位业内人士向我们说到,“一些时候,也不能全让厂商们背锅。某些医院有上云的任务,很多项目细节没有协调好就仓促上马,效果不佳,结果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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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T进场,怎么和IOE厂商
分蛋糕?
站在医院的角度,不上云可以有一百种不同的技术和心理难关。但是,从世界的运行规则来看,利益与行业规则的才是永恒的主旋律。
医院的院长、信息中心主任,对上云没有认识吗?不全然。
因为上云之后,极有可能是带来行业利益格局的全新洗牌。
在系统架构层面,医院信息中心所使用的局域网与云端存在很大差异。
局域网中,影像数据文件通常存保存在NAS中。这种架构下,文件读写都要"排队"。为了保证性能,医院需要不断地升级硬件:上闪存、上固盘、上*的PACS服务器,也就是所谓的"纵向扩容"。
而云影像采用的是另一种方式——分布式对象存储,可以根据业务量横向扩容。对象存储支持多块磁盘同时读取同一文件数据,数据不再需要"排队",性能得到很大提升。
这也是为什么多年前,政策和行业都积极倡导将业务、数据搬上云端。
政策颁布之后,亿家健康(创业软件旗下)、复高信息(万达信息旗下)、熙康云医院(东软旗下)、健康乐(东华软件旗下)、纳里健康(卫宁健康旗下)等品牌相继成立,云诊所、云HIS成为传统信息化厂商新的布局点。
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2018年腾讯入股东华软件、阿里入股卫宁健康:想进入医院卖云,要依靠这些力量引荐、配合,通过资本的纽带,与医疗信息化厂商进行深度绑定。
据刘兵介绍,东软内部有一个专门的云科技部门,负责和所有的云厂商合作。东软的角色可以理解为一个大型的经销商、代理商——区域的医疗信息化项目中标,还是东软出面。
到了具体部署时,如果政府部门有意愿用某一家特定厂商的云服务,东软也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放在目标的云厂商上。
夏明华坦言,上云前,HIS厂商要基于分布式架构重构现有系统。但是,目前极少有厂商走出实质性的一步。改革*的阻力,往往是局内人。
在这个行业内摸爬滚打20多年的HIS厂商,其行业积淀(技术、人脉)是*的价值,也成为改革*的负担。
“指望老牌HIT厂商上云,无疑是革自己的命。”黄博彦说到,“这帮兄弟从一无所有开始创业,他们的认识是基于老旧的技术架构,业内格局也基本定型。现在让他们上云,包袱越来越重,如果他们没有更新知识的勇气和决心,将会成为新技术的阻碍者。”
一位负责云胶片业务的行业人士也向雷峰网表示,当有一个“门外人”想要进医院,往往都要与前辈处好关系。
“比如,之前我们和存储厂商沟通,他们开一次接口的费用是2万块钱,过一阵你发现云胶片业务使用不流畅了,又得跟售后去打点关系。所以,如果医院决定将PACS放到云端,动到存储厂商的蛋糕,他们会*个跳出来说云的不好。”
3
三大运营商,BAT绕不开的“山头”
即便是信息化厂商愿意从长远的未来出发,与云厂商合作,那么BAT的云就能在各大医院畅行无阻吗?
可能也未必。
近年来,百度、阿里、腾讯在不少城市投入资金,设立研发中心、运营中心等。这些投资的背后,可以归结于互联网大佬们的战略规划。但是,从更深层面来看,这些中心是一块块“磁铁”,可以吸引当地就业、消费,地方政府自然乐意看见。
作为回报,BAT们往往会拿到不少优质的政府合作项目,例如政务、金融、交通等等。
有一次,刘兵和某地分管教育的信息中心主任吃饭,说到一个案例:腾讯给该地某个区的学校免费投放一批人脸识别设备,用于监测课堂效果,以及一些付费的少儿课程。
作为回报,腾讯希望学校能将学生的校园卡沉淀在微信平台上。
最终的结果是,上亿元的资金会留存在腾讯的微信平台,而学校则可以用免费的设备和资源,帮助提升教学质量。
刘兵表示,巨头的这种操作,可以称之为“瀑布式打法”,在互惠的前提下,很多地方政府很难拒绝。
2016年,还在东软任职的刘兵,在江苏的一个地级市遇到了腾讯的人。
刘兵谈到,腾讯套用自己的这套打法,找到江苏省级卫生部门,希望将该市的所有三级、二级医院的号池都接到微医(原挂号网,腾讯投资)。
这种想法,过于激进和理想,让互联网巨头难以在医疗领域复制教育领域的经验,一个偏C,一个偏B,两者拥有不同的逻辑,医疗行业的山头和复杂程度要比教育更多。
这个绕不开的山头,就是运营商。
刘兵向雷峰网明确表态:“BAT等互联网厂商卖云,卖不过运营商。原因在于运营商所铺设的专线。”
“BAT和医院谈合作时,绕不开网络。运营商内部有KA部门(大客户部门),与医院的合作一签就是三五年,BAT想进来要依托运营商的基础网络。所以,当BAT手握一个单薄的医疗云,而没有丰富的上层应用时,是入不了局的。”
黄博彦与BAT三家以及西南地区当地的中国移动都有过合作。
他认为,运营商强在本地的服务网络,BAT只能通过一个核心来辐射区域业务,人力的体量上与运营商没法比,与客户的日常沟通也没有运营商们多。
所以,慢慢就出现一种现象——BAT往往要依托运营商来开展业务。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承接城市级的云,将医疗作为其中一个部分,“间接”获得一部分的数据,但是核心的东西还是在运营商管控下的城市级云中。
刘兵补充到,“2018年左右,联通的客户经理还曾在朋友圈公开给腾讯、阿里等云厂商打广告,转卖BAT的云产品。想必当时,BAT已经和运营商谈好了合作分成的细节。”
那么,BAT在医疗云上,是否真的难有建树?
也并非如此,如果他们愿意将目光转向另一个群体——民营医疗。
民营医疗的受监管程度并不是十分严格。例如,三甲医院必须要满足等保的体系要求,机房面积、空调设置、UPS等等。很多硬性规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三甲医院会被“困在”机房里。
而民营医院的处境则完全不同:和房地产开发商、物业方合作,可以以很低的价格拿楼。这些民营机构,自然不希望用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的资金去购买存储设备、建大型机房,占用自己的流动资金。
正因如此,民营医院“天生”地就对上云存在需求。
而且,从盈利的角度出发,民营机构还有面向C端的数字营销,需要吸引患者客源,这点天然适配云计算。
转向民营机构,似乎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但BAT却不这么看。在大厂的心中存在一个矛盾心理:大三甲的生意难做,民营机构的故事又不够动人。
简而言之,做民营企业的生意,无法帮大厂“立人设”。
但是,BAT忌惮其他厂商抢占自己的三甲客户,明知三甲医院不好进,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就形成了行业内的一种“内耗”。
刘兵说到,“腾讯入股东华之后,希望去改造后者的云HIS产品,希望有朝一日在有影响力的医院或医联体内,产生规模效应。但是,这个时间点无法评估。巨头也是要考核ROI的,对于一个巨头的内部团队来说,按时间来兑现成果,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一位业内人士也向雷峰网表示,“就我所知,腾讯医疗以及腾讯云内部做医疗的团队,都调整多次、内部对做云有些迷茫。其他云厂商也持相似观点,认为医疗云业务有些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互联网一两年时间里就要出成果的打法,在医疗行业里连水花都打不出来。”
4
那些年,BAT给医疗交过的学费
医疗云,不是互联网巨头遭遇的*次硬仗。
早前间,远程问诊与移动支付,就是巨头争战的前沿阵地,激烈厮杀下“白骨丛生”。不少产品还没好好告别,就消失在历史的舞台里。
2018年5月,腾讯曾推出一款智能导诊产品——腾讯睿知,患者登陆接入睿知的医院公众号,直接口述病症就可获取有关具体疾病、对应科室、合适医生的信息,最终实现“精准挂号”。
不过,这款产品的寿命不长,仅仅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
2015年底,“腾爱医生”团队初建,这是腾讯集团旗下针对医生群体的*自有项目。三年后,“腾爱医生”平台正式关闭服务,这个仅存在两年多的产品也匆匆退出舞台。
从移动支付来看,BAT的医疗之路相当“难啃”。
2014年5月,支付宝公布“未来医院”计划。两年后,时任蚂蚁金服医疗行业总经理王博(花名:逍然)就在接受36氪采访时表示,一家医院接入支付宝的复杂程度,甚至大过整个沃尔玛和家乐福中国接入支付宝的难度。
“从决定做到开发上线15天,加上谈判时间一周,不到一个月沃尔玛就接入了。但,平均一家医院上线则需要2—3个月。”
他还说到,“支付宝会为医院免费、甚至倒贴一些成本,来完善接口的改造。”当然,支付宝本身也没有在这之中找到非常明确的商业模式。
直到近年,交了不少学费的BAT们才意识到,一直在医疗的外围转圈,无法触及行业的核心。
我们也应该意识到,在医疗行业,技术从来不是一个难题。
多年前,出于对医疗数据的保护,相关部门对于云计算公司的背景十分在意。AWS、微软等外企的云产品被排除在外,国内厂商渐渐脱颖而出、获得更多的机会。
然而,不少医院的上云,只是为了把信息系统放在云上,互联网大厂也并没有思考清楚,如何让传统技术与自己的云计算实现融合,最终忽略了上云真正的价值。
这也预示了,医疗云长坡厚雪的坎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