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条新的管线启动了。”几天前,蔡磊在微信群中向许多朋友通报。
京东集团副总裁蔡磊,如今是中国最知名的渐冻症(ALS)患者之一。很多人忽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一位罕见病ALS药物研发推动者。
ALS药物,是多家世界级药企充满斗志的竞技场,但也一次次在斥巨资、投入巨大人力物力和期待后,遭遇滑铁卢——致病机理复杂,是寻找、发现药物并开展药物试验的*困难。
但只要有不断从山上滚落的巨石,也一定会有一次次将巨石推上山的西西弗斯。
他的生命之火日渐枯萎,但他却依旧火中取栗。在被渐冻症控制的生活中,他依然像一个存在主义者一样,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两年前确诊ALS以来,蔡磊就加入了寻找*药的“西西弗斯队伍”:利用自身在患者群里的影响力,他建立了大型ALS数据库。
他遍访全世界相关领域科学家,并已筹集到数亿资金,正在推进多条药物研发管线。
两年来,他融资路演200多次,每次三四个小时,回到家常累得说不出话。
离药品研发出的日子还有很久,但蔡磊能正常生活的日子不多了,能保持现状继续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最近的身体检查显示,蔡磊的腿部、腹部、呼吸等肌肉已逐渐开始出现问题。同时,左手左臂和肩背部肌肉之外,他的右手和右臂肌肉也开始明显萎缩,用手机打字已十分吃力,生活必须靠助理。
新药的研发、尤其是发病机制不明的罕见病药品的研发,对研究这一领域几十年的科学家、药企、投资者来说,都无比艰难。蔡磊,不过是一个被关注的渐冻症患者。在这条路上,他经历了什么?作为一个“有些影响力”的圈外人,如何能攒起新药开发的局?
-01- 现代医学尚未企及之地
两年多前,蔡磊的左臂持续不明原因地“肉跳”并逐渐乏力。经过大量检查之后,他得到了那个“判决”。
运动神经元疾病领域知名专家、北医三院神经内科主任樊东升告诉他,其他可能都已排除,“目前只可能是ALS”(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
这种病的患者,通常会在几年内发展到四肢不能活动,甚至不能自主咀嚼和呼吸。此前,最有名的患者是著名物理学家霍金。虽然媒体上不时出现“某某渐冻症患者被治好”的消息。但严格来说,目前能治好的,都不是ALS。
“渐冻症”并不是学术上的叫法,它只是民间俗称,最早专指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ALS)。不过,后来它常被用于描述有类似症状的其他疾病,含义逐渐扩展了。
ALS与阿尔茨海默症、帕金森病同属神经退行性疾病,共性是神经细胞死亡。“不同区域的神经细胞死亡,就出现不同的病。比如阿尔茨海默症,主要是颞叶内侧海马细胞神经元死亡,所以病人记不住事了;如果是中脑的多巴胺能神经元丢失,就引起运动障碍,主要就是帕金森病,症状主要是震颤、僵硬。”樊东升介绍。
而ALS患者,损失的神经细胞更多、范围更广。患者大脑和脊髓的运动神经细胞逐渐死亡,肌肉也因此失去营养支持,逐渐萎缩。
这种疾病的最早记录,可以追溯到1830年的欧洲。1874年,现代神经病学之父、法国科学家让·马丹·沙尔科(Jean Martin Charcot)经解剖发现了这种疾病的病理现象,将其命名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
那以后,人类一直没找到治疗这种疾病的方法。“100多年间,临床医生也都一直在试用各种药,但是都没有效果。”樊东升介绍。
近年,各种新药机理层出不穷,各大药企也尝试用靶向药和基因疗法来攻克此疾病,但直到如今,已有太多研究止于试验阶段。
一个著名的例子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再生元。这家刚创立的明星公司,专注神经领域,一开始就宣布对ALS这一世纪绝症发起猛攻,它曾被人们寄予极大希望,在产品问世之前就在纳斯达克上市,募集了近亿美元。不过,它研发的两款ALS药物都因疗效甚微,止步于III期临床试验——每宣布一次停止和最终终止临床试验,再生元迎来的都是股价的大跌,还有很长一段时期资本对此类药物研发的不看好——一次短暂的成功,却带来了一场漫长的低落期。
最终经FDA批准的,至今只有赛诺菲的利鲁唑(力如太),以及原本适应症为脑卒中的依达拉奉注射液。这两种药物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病情进展,作用非常有限。
确诊之后,蔡磊一度不愿意相信命运的“审判”。但四处求医,最终的答案都是类似:他得的确实是这种病,目前药物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所有医生的建议都是:使用那两种药物,可能延缓疾病进展几个月;好好休息,加强营养,为后期生活护理比如维持呼吸、进食做准备;并且,及时安排好身后事——这是符合当下医学标准的、医生对渐冻症病人们*的医嘱。
但这一次,病人是蔡磊。即便内心接受了自己是渐冻症病人,他也不甘心整个渐冻症群体都要面对无药可医的局面。在他之前的职业生涯中,他以“拼搏创新、快速整合资源”的特质,把工作中的许多不可能变为可能。
这一次,蔡磊没有遵循医嘱,当他面对比健康人更近的“死亡”时,却踏上了可能更漫长、甚至长过许多健康人余生的ALS新药探索之旅。
-02- 怎样争取科学家的合作、怎样争取资金?
蔡磊和樊东升团队合作设计了一个数据库。通过蔡磊在病友群中的影响力,召集大量患者登记相关信息。如今,这个数据库已成为世界*大民间ALS 数据平台。
发现已上市的药品都无能为力后,蔡磊开始向多家药企寻求帮助,希望能提前用上在研药物。两年来,他试用过多种药物,药效都非常有限。
他曾用大量时间接受干细胞治疗,接受数次腰穿,“很痛苦”,还发生过高烧、抽搐的免疫反应。不过,最终并没有什么持续效果。
并且,他也开始自己去推进科研。在短短两年时间内,他阅读了全球上千篇英文论文,了解与ALS治疗相关的研究有哪些、到了什么阶段,在哪些方向最可能有突破,并在此基础上与上百位知名科学家建立了联系。
见大多数的科学家,他遭遇的是失望,在北京拥堵的路上花两三个小时,登门拜访、详细交流之后,对方往往表示抱歉,说自己的研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当蔡磊的故事被媒体广泛报道后,他与科学家的交流效率提高了不少。不少科学家在见面之前就已在考虑,自己的研究是否可能对ALS治疗有帮助。
也有一些科学家给他带来了希望,暨南大学粤港澳中枢神经再生研究院教授陈功即为其中之一。
作为神经科学领域的全球*科学家,陈功近年致力于把大脑内源性胶质细胞转化为神经元。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任终身教授时,他的团队有两个博士后在做ALS相关研究,不过当时并不是他本人最关注的重点。2019年底辞职回国后,陈功一开始制定的研究目标都是阿尔茨海默症、帕金森、脑中风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大常见疾病”。ALS这种罕见病,没有在他*的一批适应症之列。
2020年底,蔡磊找到了陈功。“他把全中国几乎所有*的神经科学家都找遍了,大家都很愿意帮助他。”陈功对深蓝观回忆,“后来差不多每周周末我们都视频谈话。他也读我们的文章,也告诉我他的梦想。他觉得他自己死了不要紧,但是他要以一己之力改变现在ALS的现状。我被他的精神感动了。”
2021年春天,陈功专程赴北京见了蔡磊和樊东升。“我很快就看出蔡磊的运动功能障碍,但他那副不服输的顽强斗志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我们神经再生的技术应该能对像蔡磊这样的渐冻症群体有所帮助。”陈功决定和他们一起努力。
从北京回到暨南大学后,陈功立刻召集全体实验室成员开会,把ALS作为重点攻克的神经疾病,调集年轻的PI们和学生们一起制定详细的实验计划。同时,在他创立的临床前基因治疗公司NeuExcell Therapeutics,他也建议将ALS作为中国公司的研发重点,从基础研究和临床研究两方面齐头并进,希望尽早研发出治疗ALS的神经再生新疗法,帮助ALS患者。
找到科学家合作的同时,蔡磊还需要解决另一个重大问题:资金。他也一直在寻找出资人。
他曾在一家知名投资机构做融资路演。那里的从业者,不乏*学府出身的生命科学相关专业硕士。那些专业人士发现,台上这位“非科班出身”的人,对罕见病药物研发、市场和投资动态了解非常多。对此,蔡磊表示:“你所知道的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不可能看到的。因为我找的很多是连动物试验都没有做的。我把全球几千篇相关文献全看完了,有谁会逐字逐句看完吗?”
罕见病药物研发有一个悖论:需求迫切,但患者容量小,药品商业化的钱远远不够收回研发的成本。因此,罕见病药物一来少有药企开发,二来即使上市了,大都卖的是天价。
不过,这个问题,近年世界各国都在尝试解决。樊东升告诉深蓝观,各国政策通常对罕见病药物的研发有一些倾斜。“比如FDA有孤儿药政策,给这类药的专利期更长。中国现在也有绿色通道。”他介绍。
三年前,中国多部门联合发布了《*批罕见病》目录,ALS就名列其中。罕见病发展中心创始人黄如方曾表示,对名录中的疾病,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会优先审评。
此外,中国人口基数大,罕见病即使少见,也是一块不可忽视的市场。蔡磊也会这样和投资人们算账:世界现存患病人数50万,年龄以青壮年为主,治疗意愿非常强烈。如果每个人愿意花100万治疗,加起来就是5000亿。另外,每年还有大量新增患者。更何况,蔡磊手上就有一个大型患者数据库。
不过,虽然把这前景说了无数遍,表达专业、清晰,还充满热忱,蔡磊面对的大多还是拒绝。两年来,他融资路演200多次,每次三四个小时,回到家常累得说不出话。但几乎跑遍了所能联系到的投资人,结果总是一样:他们都对他表示同情,但无人愿意出资。
那天,在那家聚集了多名专业人士的知名投资机构,他谈了五个多小时。最后,对方否决了他提出的每一条商业方案,决定不投资。
终于有一天,蔡磊哭了出来。后来他解释,那次哭,是想到合作科学家研究这么有前景,“为什么我因为没有钱耽误了这么久”。
出资人带着同情的拒绝,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他们眼中,ALS不仅仅是一种罕见病,更大的难处在于,要找到治疗这种病的方法,太难。
-03- 寻求公益捐赠失败之后
蔡磊一度觉得,公益捐赠可能更有希望。他想起几年前风靡网络的冰桶挑战。
那次活动由美国一位患者发起,除了扩大了ALS的知名度,还筹集了大量资金。其中,在美国筹得的过亿美元,大部分都投入了相关研究项目。随后,科学家很快找到了一种新的ALS致病基因C9ORF72。只是可惜,这一成果对中国患者作用非常小,因为该基因主要分布于欧美人身上,在中国非常罕见。
樊东升告诉深蓝观,近年已发现多种基因与ALS相关,不过大多都非常罕见。“现在散发的病人里,大约只有十分之一能够确定与哪个基因相关;在家族性的病人里,现在能够确定致病基因的,在欧美约占60%(因为C9ORF72基因的发现);在中国,大约只有40%。”
对已知致病基因的ALS,将来找到治疗方法的可能性相对大。而绝大部分ALS患者发病原因至今不明,蔡磊正是其中之一。
于是,蔡磊发起了又一次冰桶挑战,希望筹款投入新一轮研发。他竭尽全力四处“刷脸”,邀来各界知名人士,还有他的校友们参加。但这次活动的影响力远远不如几年前那场,大众应者寥寥,最终捐款数额也不多。
两年来,除了科学家,蔡磊还花了大量时间与潜在的投资人相处,希望用真诚打动他们。
蔡磊曾遇到过一位被他打动、拿出2亿元的企业家。不过后来,他把钱还了回去。因为当时还没找到合适的项目,而对方初涉制药业,显然对这笔钱带来的经济回报抱有较大期待,相信这会是一笔短平快的好投资。他不能让彼此的期待错位,对方的期待落空。
最后,还是有几位企业家慷慨解囊。其中有一位计划提供巨额资金。
那位企业家告诉蔡磊,“这钱给了你,我就没打算要回来”。他给这笔钱,一是不愿意“见死不救”,二是被蔡磊打动,而且对蔡的能力充分信任,觉得他会把这笔钱打理好。
一直在职场中打拼的蔡磊,依然恪守了他的职业习惯。他并不愿把这些资金当作捐款。“这是投资,我一定要给你带来回报。你既然相信我,我会继续拿命去拼。”
-04- “骑自行车上月球”
两年来,蔡磊聚集大量病友,构建了全球*的民间ALS数据库。这有助于科学研究,还帮助病友在寻医问药的路上“避坑”,也更容易引起科学家、药企和投资人的重视。
如今,他正在推进近10条管线。目前多数都还在实验室阶段,进度最快的一条刚做完了动物试验。
其中,研发的目标之一也包括中国某常见单基因致病的ALS。这虽然不能治好他自己,但有希望治好一小部分病友,“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些管线包括数个研究方向,基因相关的疗法是其中方向之一。不过,关于具体内容,大多数科学家都不愿公开。在科学研究和新药研发的圈子里,这种早期的保密可以理解:如果其中一种药物取得巨大进展,其他研究的投入可能都飞灰烟灭。
工作多年,蔡磊曾感慨互联网行业竞争的残酷。而与制药业相比,互联网的分秒必争、成王败寇,简直就是小儿科。
他与科学家的交流还在继续。最近,他还联系上了诺贝尔奖获得者科学联盟,希望找到更多的可能。
最近,国际上又有相关研发失败的消息传来:渤健宣布一款ALS药物的III期试验未达到主要终点。
而蔡磊对自己,对合作伙伴们,总是充满信心。他把自己两年来寻药的行为比作“骑自行车上月球”,“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不该做这事,做这事基本就是瞎折腾。”
但他仍然坚持:“努力把自行车改成汽车,再把汽车改成火箭,然后我们就上月球了。不可能总会变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