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机关枪似的又发来一大屏语音,但曾燕(化名)脑子里已经只能接收到那句“成团时间只能往后延了”。
这个结果她设想过很多次,但真正被宣判时,心里还是堵得慌。压制不住的焦灼感。
一切顺利的话,她的小儿子时同(化名)将在今年圣诞节和另外四个男孩一同公演,以“寻光少年团”的身份正式出道。为此,曾燕全家已花费数月精心准备,造型、舞台、应援物一个没落下,想以最足的排面迎接这个等待了四年的高光时刻。
但坏消息接踵而至。双减政策落地后,教培行业一夜坍塌,素质教育承接了这部分“流离失所”的家长孩子。各地的兴趣班、艺术机构眼见着热起来。暑假期间,时同所在的经纪公司就接待了大量面试,其中最小应试者不过七八岁。
在如此鲜嫩的后辈面前,13岁的时同显得有些“老”了,竞争压力陡增。好在练习生还得拼运气、天赋和家庭,他也有别人无法企及的优势。
可偏偏这时候,天府少年团的倒掉带来了致命一击。
8月,成员平均年龄仅8岁的“天府少年团”官宣出道。此事传到网上引发极大争议,天府少年团在成立4天后无奈解散。培训机构被骂,少年练习生的家长也成了面目可憎的吸血鬼。亲戚们把消息转给曾燕,不忘揶揄——“你家犯不着让孩子卖艺挣钱啊。”
真是极大的误解。曾燕没细算过,但时同当练习生的这些年里,他们少说砸进去上百万。儿子接商演、合作挣点钱,都不够参加一次暑期集训。“不否认某些家长别有意图,可我家真的单纯想支持孩子做点喜欢的事情。”
眼下,除了喊停的成团计划,时同的经纪公司还迅速做出了系列调整:建议家长放弃使用“练习生”的说法,培训课一律改称体验课等等。几页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每个字都让人头疼。
比起家长,时同的抗压能力倒强很多。他依旧给自己的周末排满训练,照常准备季度考核作品。最难过的时候,时同只是在饭桌上默默问:“公司要是不管我们了,能不能请老师到家里给我上课?”
爸爸老谢把这话放在心上,四处找人打探情况的同时,开始物色一对一培训师资。毕竟,这不是时同一个人的娱乐梦想,是老谢家祖孙三代的明星计划。
“往上数三代,我家都想进娱乐圈”
吃瓜群众普遍觉得,小小年纪就想当偶像简直是不良风气。未成年迟早被贵圈腐蚀,继而垮掉。
曾燕不这么看,毕竟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练习生的。普通家庭不会想到走这条路,即便走了,多数人也只是闹着玩儿,突突几下没啥成果,也就作罢了。老天爷可是追着谢家喂了三代饭,时同才接住了文娱这个“碗”。
时同的爷爷就爱唱戏,可惜那时家里困难,没人支持老爷子干这行。八十年代,他争取当上了电影放映员,算是跟艺术沾上了边。时同的爸爸老谢因此便利,少年时接受了不少电影熏陶,对唱歌表演都颇有兴趣。
十六七岁时,老谢拉着村里的时髦青年组过乐队,靠跑红白喜事赚点烟酒钱。但乐队没做多久,没钱的他们还是决定解散,投身打工大潮。老谢耍过杂技、进过厂,最终发家致富,还跟年轻的女大学生曾燕结了婚。
大儿子时跃(化名)出生后,老谢夫妇就想努力把其培养成一代歌星。然而,时跃去KTV倒头就睡的习惯,彻底绝了二人的念想。直到2008年,时同出生,老谢家再次可以逐梦演艺圈。
时同打小多动,非常享受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在学校也爱参加文娱活动,是老师重点关注的文艺苗子。孩子长得也清秀,走在街头被“儿童星探”追着夸,这让老谢夫妇更有了底气。不过曾燕有次头脑发热,跟假经纪公司签了约,被骗走好几万的赞助费。
8岁起,时同开始专注学习跳舞,经老师引荐参加过很多场舞蹈比赛。由于表现优秀,他吸引到一些机构、公司的注意,没多久便接触到了现在的经纪公司,通过面试后开始接受系统培训。
时同刚进公司时,同期学员相对稀缺,竞争远没有现在激烈。随着偶像经纪火热,公司招募的练习生队伍迅速壮大,有了几十个重点发展对象,年龄横跨8至18岁。
多数孩子是自己怀揣偶像梦想,哭着求着要来闯荡一番。他们会的、懂的远比家长知道的、外界想象的要多,曾燕不止一次因热情请客被时同和他的朋友们“嫌弃”妨碍其身材管理。
三十大几的曾燕确实有点力不从心。练习生们的家长一个比一个年轻,其中不乏90后狂热追星党,想把儿女培养成“偶像那样的人”。她们深谙饭圈操作,甚至能发挥经纪人的职能,迫切盼望着自家孩子出道进圈、发光发热。
成为练习生
近来,曾燕越来越理解网友们的质疑和反感。
自2018年的《偶像练习生》开启选秀元年,每年都有多档综艺推出新团。有的火,有的糊,但都是浇在偶像经济上的热油。产业上下游都很躁动,幻想成为制造顶流的幕后*。
更多家长在子女身上投射着自己未竟的欲望,想将孩子捧成明日新星。他们为孩子安排声乐、舞蹈、形体各种艺术课,追求速成且样样精通。文娱产业瞬息万变,步伐够快才能追上队伍。
“出道趁早”“半年要成团”“十几岁来不及了”等声音扑面袭来,曾燕开始陷入焦虑,甚至想让时同压缩文化课时间来练舞、唱歌。郑爽被封杀后,曾燕刷到过一些解读其原生家庭的文章。偏执的母亲、贪婪的父亲、失控的明星女儿,曾燕好似看到自己,如梦惊醒,一身冷汗。
还是慢慢来吧,前面四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成为练习生之前,时同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打磨基本功。老家稍有名气的舞社,他前期跑了个遍,专业技能在同龄学员里算得上出挑。
为获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曾燕和家人专门腾出寒暑假,陪着儿子飞去成都、广州、北京等城市,参加半个多月的集中培训。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最贵的课程,每年这笔消费能达十多万。
名师出高徒,时同重复着训练、比赛、获奖的过程,最终被经纪公司相中。其实早有人发来合作邀约,曾燕一开始都选择了婉拒。但家庭作坊式的培养太局限,难以让孩子得到全方位的打磨,也无法快速接触优质资源,格局小了点。
全家商议后,一致认为先别去乐华娱乐这些头部公司凑热闹。一来,时同年纪还小,过度高压的氛围不利成长。二来,大公司条框太多,练习生的情况比较被动。
时同的经纪公司挺一般,*秀的前辈也不过在几档扑街选秀里露过脸,还早早被淘汰了。不过,他们的培训模式看着合理,加上签约条件宽松,曾燕决定合作试试。
作品提交、多轮面试、家庭考核,时同折腾半年终于一切落定,正式接受公司定期培训。“我*件事就是找大师算了算,给孩子改个靠谱的名儿。”曾燕说完,念了两遍时同的艺名,说不出的满意。
曾燕告诉硬糖君,练习生改名是常规操作,讨个好彩头,求个心安。她见过奇葩家长严格控制孩子饮食,导致其饿晕在训练室。更有丧心病狂的,无法接受孩子颜值,竟想将其送到国外整容。“简直是疯子。我有时候觉得,咱这种送孩子当练习生的家长被骂不冤。”说罢,曾燕长叹一声。
进公司两年,时同需要按周进行审核,只有达到相应成绩才不会被降级、淘汰。有些学员没啥眼缘和天赋,硬生生被家长摁在初班打转。经纪公司、培训机构需要资金运营,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在此交钱划水。
经纪人曾私下跟曾燕吐槽,公司最不想招穷人家的孩子,除非真的极有天赋。对方说起公司曾想送某位学员去韩国参加培训,结果因其家长银行流水不够没能办下签证,白忙活一场。
尤其是练习生频繁卷入诈骗、收礼等负面新闻后,经纪公司、培训机构对学员家庭背景的审核更加严格,以此降低暴雷风险。不过硬糖君觉得,这有点单纯啊,曾经的豪门贵公子吴亦凡都追着粉丝要克罗心,有钱也不过如此嘛。人心都是贪的,谁不想不劳而获呢?
少年为何成团?
形势很不乐观。但按老谢打听来的消息,偶像培训的操作空间还是很大,短时间不至于彻底玩完儿。
比如换种说法,眼下很多机构也是这么操作的。“偶像”“养成”等字眼晦气,索性换成“素质教育”“兴趣体验”“打造全面发展的青少年”。至于成团,对绝大多数预备役少年练习生来说,本就没啥实质价值。
“天府少年团”即便正常运营,多数情况下也不会在大众视野里活跃,无非是以团的形态更好进行针对性的发展规划。
为啥这么小的孩子要成团?用曾燕的解释就是,家长孩子需要做出点动静换取满足感,公司则需要这种关系来做深度捆绑,避免资源浪费。说白了,两方都担心吃亏,结成利益共同体好行动。
哪怕时同这样的“资深”练习生,现在仍需要自己负担三四成的培训费,动辄每年十多万。他们专辑和舞台开支,多数是取自家长的赞助费。如果签约并出道,公司在承担相应费用的同时,也更愿意争取并给予稀缺的商务资源。
时同的经纪公司名声虽小,但并不影响其和本地电视台、影视公司的合作。旗下许多青少年学员,出演过某些爆款电视剧、电影的儿童角色,还常在少儿频道及节目里充当伴舞、背景等等。
“活儿比四五线的成年艺人都多。”曾燕总结道。时同拿过几次舞蹈比赛的头奖后,常有走秀、演出、晚会的举办方找来,以每场数千元的报价寻求合作。她不敢随意接商务,家庭富足,可以尽情珍惜羽毛。最重要的是,曾燕担心这样会给孩子“我红了”的错觉,怕心态膨胀走偏路。
这样的案例曾燕看过不少。时同的小师妹长相甜美,天生的好嗓子,完全可以朝音乐人的方向发展。但她在社交媒体分享穿搭,引来十多万的粉丝,自此便在父母运营下做起了网红,“靠寄拍挣了一套房的首付”。
眼前利益唾手可得,很难坚定地去赌不确定的未来。采访快结束时,本来情绪低沉的曾燕思忖再三,略带释怀地告诉硬糖君,其实成团要面对的问题更多、更难,她还有很多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团队定位,比如卖腐操作。
经纪公司给出的规划,“寻光少年团”应该走国风路线,以此区别于传统的唱跳男团。可时同擅长现代舞,价值势必会因此削弱,似乎不太利于长远发展。时同对此也是相当纠结,按照自我规划,他更想像易烊千玺、张艺兴那样靠实力一步步往上爬。
当然,曾燕更忌讳的是公司把训练日常剪辑成偶像剧场,以暧昧兄弟情来吸引粉丝。早前,她还收到过时同队友妈妈的暗示,在快手、抖音发点互动卖腐小视频,“我还很难接受,也无法理解。”
可放在偶像养成的法则里,时同年纪真的不小了。最近,曾燕忍不住再去算了一卦,大师说:“时逢春回日,百花正及时。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
春天何时到?百花哪般开?轻力如何借?运通到底还有多远?没人可以做出准确回答。时同漫长的偶像之路上,他们全家现在能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绝不和老赖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