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大厂,正在走下“神坛”。
“大数据杀熟”被明令禁止,互联网推崇的算法推荐被戴上了“紧箍咒”;“996”被指严重违法,大厂相继取消“大小周”;反垄断风暴持续,接连多家互联网公司IPO计划暂缓或取消;阿里女员工被侵害一案被高度关注,大厂文化也被抛进舆论漩涡。
一地鸡毛的日子里,互联网企业的价值被重估。我们和四位从互联网大厂离职的“90后”聊了聊,发现在他们眼里,大厂的光环正在褪去。
曾经,他们都被大厂的光环所吸引,扁平化管理、丰厚的薪资、职业发展空间,让互联网大厂成为一批又一批年轻人的不二选择。
但实际上,身处行业头部公司,有人被“大小周”和“996”包围,难以平衡工作和生活;也有人因公司内耗严重,开始怀疑工作价值。有人发现自己只是一颗螺丝钉,每天都在重复机械性工作;也有人因为公司业务快速变化,不得不面对KPI每月一调的不确定性。
加班、内卷、落差感,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薪资缩水、批量裁员、职业危机,正在让越来越多表面光鲜亮丽的“大厂员工”加速逃离。
离开大厂后,有人选择了相对稳定的“中厂”,有人进入了传统行业,有人开始创业打拼,也有人成了自由职业者。他们*的共同点是,可以自己掌握工作和生活的节奏了。
项目随时被砍、设计迎合老板,
我开始自我怀疑
小七 | 29岁 前互联网品牌设计师
在前司,我担任的品牌设计师岗位是项目制的,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但是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相对固定的工作量。在大厂工作的一年,我都是休大小周,一般工作日干完活就到晚上11点多了。
入职前司之前,我一直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深知加班和内卷在这个行业是常态。我之所以选择去大厂,是综合考虑了薪资和发展前景,希望通过这个跳板从平面设计方向转到品牌设计方向,走管理层路线。
但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大厂*的问题之一,是内耗严重。
我所在的小团队工作氛围不错,同事和leader也很好。但因为项目当时还在开发阶段,需要保密,我的直接领导没有权力对最终方案拍板,必须层层递交到总部很高级别的老板手上。大boss很少针对具体项目给出建设性意见,一般给到的反馈都是“还不够好”“不够理想”,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修改。
我们做的项目用户调研结果,有时候甚至很难汇报到上级领导,不知道在哪个环节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莫名其妙地打回来了。我感觉自己的设计不是以市场、用户为导向的,而是为了迎合老板而做的。
还有的时候,我手上有AB两个项目,但是领导会突然通知我暂停其中某个项目,却又交给我一个全新的C项目,要求在多少天内上线。这意味着之前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而新项目也不知道会不会做着做着又因为某些因素被砍掉。
如此种种,会让我经常怀疑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甚至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一年后,我的抑郁症更加严重,便选择了辞职。
在大厂的这段经历,也让我重新开始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我没有按照原本的职业规划去应聘设计公司,而是选择按下暂停键。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就在家做饭健身,还尝试过做轻食外卖。但后来因为辞职搬家,加上对外卖市场不了解、相关证照也没办下来,就放弃了。之后,我加入了我先生的设计工作室,一起做室内设计项目,也算是自己当老板,不用再打工了。因为喜欢健身,目前我也在做自媒体,努力成为一名健身博主。
与在大厂工作相比,我感觉现在开心了很多,可以自己掌握工作和生活节奏,也不会再有那种付出很多心血最终白费的感受。
对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能进大厂也挺好,它会让你更加了解一个组织的架构,快速学会沟通。但大厂的内卷确实比较严重,一进去就会有巨大的落差感,会快速消耗人的激情。去大厂之前,你得有心理准备:自己只是一颗螺丝钉。
除了996,
无聊也是大厂的一种“酷刑”
王恩 | 29岁 前门户编辑
我之前是某互联网门户的普通编辑,日常工作就是盯内容、复制粘贴内容、编辑内容、发内容、写内容。
这份工作确实无聊。除了偶尔遇到重要的事件和节点需要加班,每天基本都可以按时下班,但即使做完工作,大部分人也会在下班之后等半小时再走,这似乎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周末还要轮流值班,没有加班费。
曾经,我对大厂也是有滤镜的。我之前的工作都在创业公司,没人管、不稳定、各自为营,问题重重。进了大厂之后,我才知道,除了996,无聊也是一种酷刑。我开始在办公室变得沉默,久而久之,同事也开始“屏蔽”我。作为一个不想被人管也不想管别人的人,我觉得自己最后的归宿可能就是一个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螺丝钉。
我也想尽量留下点什么,要么是作品、要么是资源、要么是某种技能,但现实和计划有出入。随着时间一天天像流水账一般过去,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在浪费生命,我不想被淹没、被忘记,便开始思考出路。
在审视了自己的技能和预估收入后,我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和自由译员。
正式离职前,我看了很多书和资料,做好了成为自由职业者的心理准备。实际上这份工作需要强烈的自我管理和自我驱动力,因为你真的就只是一个人,适应孤独感也成了我的必修课。
为了节省成本,我把家搬到了距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加上疫情反复,我相当于在自己的“岛”上自我隔离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之后我开始规划工作节奏,像上班一样每天安排固定的工作时间,还增加了固定的运动时间、做饭时间。家人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会尽量回老家帮忙,之前这些都是被我忽略的。
一提起自由职业,大家都会关心这份职业的收入,我只能说能保底,同时需要更多综合能力去提升收入。焦虑也有,但负面的反馈和消耗减少,我活的更有“实”感了。我以前的口头禅是“没有意义”,但现在我想,我已经在生活里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性价比不高、工作生活难平衡,
我的大厂滤镜碎了
达达 | 25岁 前互联网大厂创新业务BD
我的上份工作是某互联网大厂创新业务BD,负责商户开拓。
大厂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和很多同学一样,我加入前司是因为被“大厂光环”吸引:扁平化管理、高薪资、高福利。但入职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业务线都能享受到这些。
以前司名声在外的房补为例,总部或其他业务线的同学每月有1500元或800元,但我在的业务线不能享受这项补贴。base总部的其他业务线同学每餐补贴应该有20元以上,我们饭补每餐标准为15元/人。
到手的薪资看起来还过得去,但背后是与薪资不匹配的时间付出。周一到周五我正常上班,超出工作时长也没有加班工资,周末还要“义务”加班。
取消大小周后,很多人不满到手薪资下调了17%,但大小周一直与我们业务线无关,当然也没有加班的相应报酬。
对前司来说,变化支撑着公司高速发展;但对员工来说,每月的KPI都在变化。我的业绩常在组里排前两名,在新人里也常在前10%,但也不一定能完成每月的KPI、拿到全额报酬。
公司给我多少钱,我就干多少活,如果一天给我两万块,我不睡觉也行,还期盼着这样的工作再多来一些。但是, 前司的创新业务还没有找到一个稳定的盈利模式,再看看我们每月到手的收入、让工作、生活难以平衡的工作节奏,性价比并不高。九个月后,我选择了离职。
目前,我跳槽到一家“中厂”做销售管理,侧重销售团队的搭建和渠道管理。*的变化是工作节奏没那么快了,早十晚七。虽然偶尔加班,但相比上份工作,工作和生活还算平衡。
这几年在快速发展的互联网行业,我自身的能力也得到了提升。经验和资源积累到位后,我会考虑自己创业。虽然创业很艰难,但我很清楚我不想给别人打工,不愿意接受老板的PUA。
下班后可以看到太阳、挣钱还多,
不香吗?
任历 | 28岁 字节跳动前员工
三个多月前,我离开了工作满三年的字节,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运营。
字节是我回国后的*份工作,当时是2017年,我在国外听说过这家公司,自己也算是抖音比较早期的用户,天然对它有好感。入职后,公司福利不错,同事相处融洽,老板非常nice。当时我所在团队做的是一款海外视频产品,同事多半是外国人,彼此分工明确,不认可加班文化,团队管理非常国际化。
一年多后,我被转岗到了一个金融科技部门,负责出海业务的支付,同样涉及到跨时区工作的问题,但对接的多是中国同事,工作方式、工作节奏完全变了。
同事们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为了照顾海外同事,我们基本都是在夜里开会,一开开到凌晨四五点,长期如此,到目前为止也是如此。
一家公司规模小的时候,加入者多是认可公司文化的,所以才会讲究“字节范儿”。当公司规模变大,加入者的目的不再那么单纯,伴随业务线变多,会和各行各业的人成为同事。比如我后来的领导是十几年的老银行人,工作方式、言谈举止、话语体系跟我们完全不一样,那种感觉很割裂,让字节越来越不像字节。甚至越是核心的岗位,越是安排着一些不同背景的人。
我还是想继续做视频。今年年初,我通过了内部转岗到抖音的面试,但提交转岗申请后,被通知那个编制没有了,不能转岗了。我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说白了,大厂的确有比较清晰的内部转岗流程和机制,但同事们的实际感受是,转岗难度非常大,比社招的难度还大。
我越来越质疑互联网曾经标榜的扁平化管理和互联网思维,尤其不认可内卷式的不良工作习惯。我追求的是高效工作,下班能够享受生活。在字节工作了三年,我掉了三年头发,现在,我下班后可以看到太阳,不香吗?离职前,我很久没打开过游戏主机了,现在工作日下班还可以小玩一把。
我来到现在的公司,也是因为认可房产视频的前景,而且薪资比在字节有涨幅,工作强度还没有那么大,有双休。
这是一个有线上运营、使用互联网技术的传统行业,但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很快适应了它的组织架构、工作方式。和同龄人比,比我赚钱多的没我开心,比我开心的但是没我赚得多。
现阶段,我不会回互联网大厂了,如果以后大厂能回归真正的扁平化,我可能会考虑回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七、王恩、达达、任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