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很害怕自己“习惯”。
就好像拳手始终沿用同一个套路,即便现在无人能敌,但总会担心有朝一日碰到更强的对手。
“在我心里面永远都没有一个所谓*的表演,就是因为这个不确定感所以还在追求,只是希望自己更好,我觉得做什么事可能都是这样。我是画画的,我希望我画得更好,如果给我两个月我就只能在规定时间内画完,但给我一辈子,一定画不完,可能到最后一刻还想要加些别的颜色,甚至撕掉重画。”彭于晏对《贵圈》说。
6月12日上映的电影《热带往事》,就是与以往不同的“别的颜色”,彭于晏饰演男主角王学明,一个佝偻着身子、背负秘密的空调维修工。他讲起最近台北多雨的天气,发现太阳、雨、风,大自然和世界一直都在按照自己的系统运行,仿佛我们想要改变的东西,都只是存在于头脑里而已。
就像此刻的他活在彭于晏的身体里,3年前钻进王学明的灵魂中,“一直都是在脑子里面过日子,其实外面的世界从来没有变过。”
1
“演员是一个非常佛系的工作。到现场,大家已经准备好所有东西,我只需要准备好我的功课。”
功课,是演员彭于晏常常提到的一件事。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他练习跑步,练习潜水,练习体操,溺过水,还裹着防火浆被火烧过。不管别人评论什么方法派还是体验派,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只有用功或者不用功。
“我做了,在现场就有功课交,没有就是没有。”
2018年,温仕培的长片处女作《热带往事》计划开拍,监制宁浩在读过剧本后提议,由彭于晏出演男主角王学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彭于晏的银幕形象都传达出一种冲破困境、明确向上的正面信息,鲜明且统一。这也几乎成了观众印象中,他的形象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温仕培至今记得*次见到彭于晏时,从他眼神中读到的纯真。那是他希望捕捉到的王学明身上的一种气质。“其实说白了,(彭于晏)是那种在银幕上’杀人放火’,观众也不会讨厌他的人,具有一种天然的魅力和力量。”
如何呈现出一个全然不同的彭于晏——阴郁、削瘦、压抑——仅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温仕培“兴奋和新鲜”。他在思考,怎么样可以帮助演员?
温仕培回顾了彭于晏过往所有的作品,意不在寻找参照,而是想准确抓住对方所长。建立信任是导演与演员关系中重要的工作环节,信任则基于相互的了解。角色和演员,直观上的不符不要紧,性情中存在反差也许更能产生化学反应。
瘦身,是两人在前期沟通时迅速达成的共识。温仕培没有在具体数字上提出过要求,但他们一致认为这是“特别重要”的工作。“我们的目标就是从造型上(改变),让他站在那儿就是这个人,这样我们才会认为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温仕培说。
他把杰昆·菲尼克斯筹拍《小丑》时减重的事讲给彭于晏,也谈论过他们都很喜欢的罗伯特·德尼罗在《出租车司机》里的表演。“都是很间接的,”温仕培告诉《贵圈》,“彭于晏是一个审美极好的人,意味着他的判断标准和选择就会不一样。”
最终,暴瘦32斤的骇人成绩,让彭于晏再次成了热搜话题。他却把这个过程看得很淡——吃素很好,拍摄期间每天超过12小时的工作强度下,“脑子动得还是蛮快的”;几乎不摄入任何糖,所以哪怕是瞬时的开心都很少有,整个人的气压变得很低;不管天气多热,每天到现场后都会慢跑,让自己在南方潮热环境里处于相对脱水状态;甚至那段时间和王学明一样,丢失了睡眠。
外界眼中的“折磨”,在彭于晏看来只是为了让现场工作更高效,可以腾出更多精力放在感受对手演员的真实反馈上。电影里的王学明活在剧本里、镜头下,而故事发生之前,王学明也早就存在着,这一部分的信息,需要彭于晏自己去补齐。
他曾设定过,王学明是个孤儿,店面是师傅临终前留给他的——但他依旧过不好生活,因为性格太过内向,也导致意外事件发生后找不到任何一个倾诉的出口。或许这样一来,就让他与梁妈(张艾嘉饰)间的关系有了明确的指向。
“拍之前看剧本,这些都可以写。但当我(学明)*次看到梁妈,看到她的眼神,听进去她讲的话,消化之后就不会按照先前的设定演了。”
彭于晏愈发倾向自然流露出的表演状态。随着故事发展,他和王学明承受着同样的心理压迫,逼近极限。温仕培认为,饰演一个相对内敛又无处释放的人物,长期处在痛苦和压抑的状态下,进入人物越深,对演员自身的感受必然会造成影响。
2
彭于晏用“美好”形容3年前遇到王学明这个角色时的感受。
这种感受来自恐惧和不安全,这恰恰是《热带往事》最吸引他的部分。他相信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能逼迫他花时间多读点书,努力多做点功课——练习,不断练习,这几乎成了他自我进阶的下意识动作。
少时,彭于晏因为超重又患有气喘而变得自卑。母亲送他去游泳,练空手道,打篮球,学习美术和作文。长大后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种让他学会自我保护的方式。
决定出演王学明后,彭于晏找到朋友的父亲——陈诗樽先生,一位半生从事空调维修的资深技术人员,拜他为师,从机身内部构造学起,潜心钻研冷气维修。那段时间,温仕培间或收到彭于晏发来的观察笔记——今天跟师傅下工地,拆装机;他有怎样的讲话方式,与客户交流时眼神总是躲闪,一旦谈到技术层面的问题就会愿意多说一些;师傅的帽子戴了至少二三十年。此外,他还拍了一些随身工具如何放置的照片。
这是彭于晏经过反复试炼后得到的靠近角色的方式。温仕培在这个过程中也越来越笃信,他足以胜任这个角色。在影片首映结束后的交流中,他谈到这位39岁的合作伙伴,感慨“专注的人是可爱的”。
大约十年前,在拍摄《翻滚吧!阿信》之前,彭于晏经历了在彼时看来*的人生低谷,没有戏拍,未来一片迷茫。人的一部分根源性恐惧来自意识到自我的局限,而试图战胜它的方式就是努力冲破边界。彭于晏为此接受了长达8个月的体操训练,尽管教练认为,身高1米82的他并不适合这项运动。
没人猜得到局面会就此打开,包括彭于晏本人。
“我后来发现,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怎么看’来做选择。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选择不是你要做的,是别人帮你做的,那失败之后要怪谁呢?所以我一直都会抱着这种心态,不管人家怎么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做,很难,做不好也没关系,因为是我的选择。”
电影中,王学明一次次回到事件发生的夜晚。黑暗像是关于命运的隐喻,你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被困其中。困局是命运的偶发所致,*可以选择的是如何看待当时的自己。
彭于晏至今都记得,温仕培说也许《热带往事》还有另一种剪辑方式时,自己惊讶的表情。他对这位比他小7岁、*次执导剧情长片的年轻导演说,“选你喜欢的,你决定就好,没有问题。”这是来自演员*的善意和信任,拍摄期间,彭于晏几次向温仕培表达过同一个意思,千万不要把他当作明星,他只是演员。
“我在想,会不会跟导演讲话的时候,我其实是在投射我自己。我也需要有人告诉我’你决定就好’。可事实就是,(什么是好)永远不能够确定。”
他把王学明当成一面镜子,是他通过自己的视角看到、了解到的那个人,由他决定了该如何呈现在银幕上的那个人。“他就是我,这么想想,也蛮恐怖的。他身上所谓黑暗的部分,不想让人家知道的内心角落,是不是也是我本人想要传达的?透过这个故事,我会反观我自己的人生,也许我有点力量去面对我自己的课题了。”
3
在影片中,王学明失眠,夜里在街上闲晃时偶遇混战。他主动加入,试图通过物理上的惩罚来减轻心理煎熬,头破血流是他解脱的方式。
但彭于晏没有出口。他回忆:“确实会有感受到内心极限的时候,但想的还是’我不能放弃’。我不能太小看我自己,如果我认为彭于晏只能演这些,那我可能就是这样了。但我觉得我还有好多面向。”
“演员在角色里把自己最隐秘的部分演出来,其实还蛮好的,更真实的东西可以让我更了解自己。如果一直待在舒适的状态下看美丽的事物,会不会就因此丧失了什么。自然、真实的东西也很美,只是多一个不同的角度而已。” 彭于晏说。
一直活在演艺圈,是不是有点太虚幻了,他经常这样想。没有人会拒绝别人的赞美,“这种虚荣和满足感会让人上瘾”。因为疫情,热闹的生活暂时安静下来,也给了他进一步反思的机会:那些东西,会不会其实都不存在?
另一个时常蹦出来的问题是:我到底在干嘛?20年前入行,机会寥寥,却很想被认可,成为像他敬重的前辈演员们一样的人。之后就是不停地去学、去练,过程很痛苦,迷茫的感受从未消散,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现在回头看这似乎是一个必须的过程,但如果没有突然停下来,你不知道有这样的过程。”
从前他常常做计划,等下个月赚到钱就放假旅行,好好陪伴家人。像是一种处在永恒的未知状态下,却又假装自己知道未来的样子。可忽然间,整个系统被打乱了。但也许生活本就是不停为自己寻找支点,再努力平衡的过程,如彭于晏所说,也许大部分都只是在大脑中完成的。
成为演员后,他一直肩负着某种使命感,去寻找那些如王学明一般沉默的声音。“现在一切都太快了,不知道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唯有演戏的时候我明确知道,这也许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事。就好像我尽己所能地去了解学明,也许某一天当我害怕、需要他的时候,有一个力量可以告诉我:没事,你可以迈向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