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来到了最高潮的时刻,直播间在线人数由3万多人骤然上升到了7万多人。
“今天你必须赔钱,不能少于25万,不然我们就把事情搞大,让你名声臭大街。”直播间里,一名男子剑拨弩张地对男主播说道。事情的原委是,这名男子的妻子喜欢上了这名男主播,直接飞到了男主播所在的城市,并闯进直播间,强行与男主播捏脸、搂胳膊互动。随后,丈夫也寻到了这里,要求女子回家,但女子坐在地上激动地反抗,并大声央求男主播挽留她。
这一幕幕都正在摄像头之下发生着,就像一场真人秀。
男主播看着摄像头,在直播间露出无辜的表情问,“家人们,我该怎么办?”直播间里的粉丝刷屏答,“不能赔钱,你没有错。”“你必须赔钱,让女粉丝进入家门就是错的。”各种不同的声音充斥满了屏幕。
粉丝的情绪被充分调动,直播间内弹幕与打赏礼物横飞,热闹极了。但可惜,这一切都是策划的,“丈夫”、“妻子”都是主播花钱雇来的“演员”。
在这一行,他们有个官方称谓,叫“麦手”,就是直播助手 ,也叫情感演员。每天跟主播连麦不用露脸的叫线上麦手,也有麦手会到线下配合主播演戏,但这对麦手的要求会更高。
上述的狗血剧情每天都会在情感主播的直播间里上演,大都是一些烂俗戏码,例如“主播结婚记”、“小三大战原配”、“丈夫出轨记”、“穷人娶富婆”等等,这些年轻人看一眼便知真假的情节,却让五六十岁的中老年群体看得不亦乐乎,并且非常乐于发弹幕和打赏。
这些大爷大妈们的追捧,让情感主播们赚得盆满钵满。据了解,“四川可乐”、“清河李哥”等头部情感主播每场“戏”至少赚30万元,两人粉丝量分别是2800万和1700万。
5月17日,快手电商直接封禁了一位名叫殷世航的主播的账号,封禁时间长达630年,原因是5月15日,其利用结婚制造噱头,在直播间恶意炒作卖货、低俗演戏、虚假宣传。根据统计,其当天直播带货金额超过4000万元。
这种靠“演戏”来制造噱头的网红直播不在少数,“直播演戏”的背后也因此衍生出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网络表演(直播)分会发布的报告显示,2020年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到6.17亿人,占中国网民整体的62.4%。相较之下,互联网的其他娱乐形式诸如长视频、图文等,不管是用户体量还是在线时长的增幅,都要逊色于直播。
活跃在直播行业里的人们,挖掘出了各式各样的流量密码,例如麦手和情感主播。
一位了解麦手行业的人士透露,仅在抖音和快手上,每天就有将近2000场直播,每场直播的麦手在短时间内还不能重复,所以这个行业对麦手的需求量是巨大的。据不完全统计,目前行业里的麦手有将近4万人,并且有专门的“麦手之家”去做中间对接,例如寻求合作,分享资源等。
麦手们是直播间最新的吸引流量的利器,依托他们成长起来的情感主播们,也成了直播江湖的重要派系。例如情感主播“四川可乐”,曾连续斩获快手平台2019年度争霸赛和2020年度争霸赛的亚军。在2020快手年度争霸赛前10名中,情感主播占据了近乎半壁江山。
但这条产业链背后,也隐藏着诸多问题和风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靠打“擦边球”起家的麦手和情感主播,也将因为平台的规则越来越严苛而沉覆。如何能在规则之下“合理”掘金,是这个行业目前亟待思考的问题。
起底麦手行业
微信张小龙曾说,直播比短视频的生产更容易,是因为拍一段短视频是需要有内容准备的,而直播是不需要准备内容的,它就是日常聊天,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差别,直接降低了直播的门槛,直播在未来有可能会成为一种很多人在用的个人表达方式。
直播应该是没有“本子”,且真实发生的事情,但行业发展至此,没有准备的直播已经很难吸引眼球了,大多数人看到的直播,都是有准备、有策划的。某种程度上,如今的直播更像是一个真人秀。
“我是小三,我知道自己不光明不磊落,也很恶心很好笑,我不想当小三,但我已经是了,因为我太爱他了。但我知道这个不是借口,更不是我可以用来证明自己不是故意当小三的理由。”
当倩倩接通抖音某情感主播的语音连麦时,这位配音演员的天赋找到了发挥的舞台,她时而委屈控诉,时而在一些关键情节展现柔弱和魅惑。“在发生关系的地方多展现一些细节”,直播间的场控发消息提醒倩倩,因为场控发现直播在线人数在快速上升,这时候打打擦边球更容易调动粉丝情绪。
扮演“小三”对倩倩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倩倩还扮演过遭受家暴的“妻子”以及喜欢上姐夫的“小姨子”,最多一场能够赚到300元,最少的单人麦,也有20多元的收入。
倩倩赚得不算多,因为她是个人兼职麦手,认识的主播资源并不多,平常只能接一些小散单,而且大部分都是合作过的主播。
有的麦手则是有组织的。
李成做麦手生意快两年了,有个18人的团队,分别有编剧、场控、运营以及助理等角色。他手底下有800多个麦手,其中最常用的演员有300多名。
李成原本的角色是策划,包揽剧本与演员、场控等工作环节,单场策划价格在3000-6000元不等,他将这个作为自己的全职工作,每月净赚数万元以上。对行业足够了解后,李成还特地注册了一个公司,想更规模化的运作。
据李成透露,在线上,单人麦的行业通用价码是每小时25元,双人麦每人每小时70-80元,三人麦每人每小时200-240元;线下演员则相对价格更贵,会根据麦手露脸的程度决定价位,比如戴口罩是每场三四百元,全部露脸是800-1000元,如果涉及交通、住宿,则要另外报销。有时候演得好的麦手,主播还会另外发红包当小费。
李成说,他手底下的麦手,月入六七千元不是问题。
麦手在直播间主要表演的内容类型大都是出轨、家庭教育、财产纠纷、婆媳关系、狗血关系(例如乱伦)等,虽然情节听起来陈词滥调,但不妨碍这些戏码能牢牢抓住一些爱看热闹的大爷大妈们的心。
这就衍生出情感直播产业链背后另一个机会点——剧本。
据李成介绍,行业里一份剧本的价格在25-50元左右,一份剧本可以在不同直播间重复使用,麦手如果自己会改剧本,适当增添些情节,又可以多使用几次。“有些麦手为了省钱,也会自己写剧本,但这个也看麦手写故事的能力如何,写得不好的剧本,主播不愿意接。”李成说。
据行业内人士透露,一个好剧本与好故事包含的元素有:*,剧情要合理(也有直播间走的是奇葩路线,这种不在讨论范围内),不要和生活差距太远;第二,要有中心思想和主题,比如母爱、感情、理解,不能说了半天,观众也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主题;第三,故事要有铺垫、有过程、有爆点、有结尾;第四,多麦的要有反转。
“几乎抖音和快手每个情感主播都会找麦手配合,头部主播也是如此,按剧本直播,越离奇狗血,越能引发看客共鸣。”李成说,“有的观众其实知道是假的,但他们就是喜欢看,还喜欢参与到剧情发展中,因为直播间里有比电视剧更浓缩、更冲突、更接地气的剧情。”
麦手陷入“内卷”
做麦手看似没什么门槛,只要有时间、有一部能连麦的手机、有一张会倾诉会吵架的嘴就可以,这样的“低标准”,让麦手行业涌进来大量想要兼职赚点零花钱的人。
生活在某个北方县城的王姐,退休赋闲在家已经近两年,每天除了洗衣做饭,她还会固定在晚上七点观看快手上的情感直播,这是王姐目前的生活里*的乐趣。
直到有一天,单位前同事李叔问她要不要兼职做麦手赚点小钱,王姐才知道,原来直播间里的家长里短都是演出来的。
李叔做单麦有一段时间了,但单麦赚得太少,一场下来口干舌燥,也就三四十块钱。双麦收入更高,但是需要找个搭档,常看情感直播的王姐是最合适的人选。两人搭档后,最多的一场双麦各自收入超过200元。
王姐、李叔这样兼职做麦手的大爷大妈不在少数,只要有人带入行,就能兼职。做麦手的年轻人也有不少,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画像特点,即大都来自下沉市场。毕竟在平均时薪十几元的县城,麦手这样时薪几十元的工作已经算很不错了。
但也正因为门槛太低,让麦手行业涌进许多“不够专业”的麦手。“现在麦手行业太乱了,什么人都能上场,按理说,麦手起码情绪调动与语言表达都没问题才能上场的。”李成抱怨道。
“如果你手头上有比较多的主播资源,那么就会赚得多,我手上只有两三个主播,没有大主播的资源,所以赚得少,再做一段时间我就不想做了。”倩倩告诉燃财经。
麦手必须时刻更新自己的主播资源,才能保证自己时常有单可接。资源隐藏在一些微信群和QQ群里,这些群明码标价,比如5个群15元,12个群标价30元。燃财经联系到一位中间人,她表示,需要花199元,才能加入她所拥有的麦手资源群。
“所有的接单群里面,一个主播到一个新群,用一段时间就不用了,所以群里的订单会越来越少,这都是正常现象。”一位行业人士说,主播也需要不断更新麦手,让直播间有新面孔,让观众不断沉浸到新故事中。
在浙江横店,一些“横漂”也会在缺钱时应征报名麦手,但有主播觉得他们表演太浮夸,肢体动作太多,太假,还会出现50多岁大妈假扮20多岁年轻女子的情况;另外一些麦手同行则表示,“专业演员”的演技或许不错,但不太容易打动人,还是专业麦手的效果更好,如果一个麦手经历过出轨、破产等戏剧化情况,那么他的表演会更真实。
麦手太多,主播甚至开始挑选麦手的口音,“最近不接东北口音,暂停几天,河南口音和湖南口音的来。”一名主播在麦手群里发单时强调。
麦手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一些麦手为了“逃离内卷”,打算转型做情感主播。
2020年3月,在做了半年多的麦手以后,阿来想转做一名情感主播了。这名东北大汉口音浓重,他说自己曾经给“清河李哥”当过麦手,那场他的角色是一位出轨的丈夫,一个半小时下来,他赚了500元,但那场直播仅礼物打赏就有数十万元。
这是一种巨大的利益差距,接触多了,麦手们心中难免会有不平衡。阿来觉得做情感主播也没啥复杂的,会唠嗑,会把握情绪,会引导话题就行。
他和麦手组织的头头打听了一下,对方说,打造一个情感主播,可能投入两个月时间和两万元就够了,并且抖音起得快,快手比较平稳,一般只要直播间在线人数达到3000人左右,就可以通过直播带货快速变现。
中国直播行业经历了从秀场直播到游戏直播再到直播带货,每个内容阶段都衍生出了庞大的商机,但上述直播内容,皆存在一定的门槛,甚至需要特殊的才艺和能力。据连线Insight报道,头部机构孵化一个可变现网红的成本大概在300万元左右,解约金则在800-1000万元。
和其它类型直播相比,情感主播看起来几乎是门槛*的生意了。
阿来开始行动了。在养了两个月号、积累了2000粉丝之后,阿来邀请人策划了剧本,和三个麦手合作了一场“妻子生不出儿子要离家出走,丈夫和婆婆一个劝一个让走”的家庭伦理戏。开播时,直播间在线人数只有八九十个人,但随着哭戏以及矛盾的爆发,在线人数最多达到了6000人,一场直播下来直接涨粉5000人。
但好运没有延续下来。接下来的半年,阿来的直播间不管是涨粉还是直播间在线人数,都停留在1000人左右。后来,他还尝试做过农村公益直播,给农村的贫困孩子送衣服与文具盒,还尝试过给流浪汉送一顿晚餐,但人气始终上不来,期待的巨额打赏也没有到来。
“看来情感主播也没那么好当”,阿来下了定论。他决定继续接麦手的单,起码能赚点小钱。
看似麦手行业正在扩张,但实际上,优秀的全职麦手需求缺口依然非常大。
某情感主播告诉燃财经,不是会说话就可以来当麦手,现在最缺的是会改剧本、临场应变能力强、戏路宽的麦手。“许多麦手以为自己平常能说会道就可以赚这份钱,但真上场了,会发现他们连剧本都没吃透,业务一点都不熟练,更别提演技自然了。”该主播说道。
夹缝中生存
如果说以前,对于情感类直播,平台的姿态还比较暧昧的话,那么现在,平台就比较反对了,不仅口子越扎越紧,对直播间的管理也越来越严格。
业内人士介绍,这类直播有利有弊,好的方面是黏性高,活跃度好,打赏与带货的效果都不错;但弊端是存在炒作、演剧本以及欺诈等行为,又会让平台声誉受损。“目前,相比流量,平台更爱惜羽毛,所以,治理的力度也会更大。”
比如,一位情感主播发现,抖音动不动就让主播下播。在禁忌词使用上,出现警察、小三等敏感词汇,可能就面临警告或者封直播间,演示打人等动作也会招致同样的风险。快手的尺度相对抖音会大一点,但对于炒作以及低俗表演,快手的态度也是坚决下播甚至封账号。
2020年7月,快手社区官方账号发布处罚公告,集中封禁了一批涉及低俗直播内容的高流量账号,其中包括百万级粉丝账号11个,五百万级粉丝账号3个。这已是过去半年多来,快手官方第12次公开发布专项治理封禁账号名单。
2021年3月,抖音宣布开展第三期“卖惨带货、演戏炒作”违规行为专项,并封禁350个账号,其中包括10个超百万粉丝账号。抖音在公告中强调,对“卖惨带货、演戏炒作”类账号会进行坚决打击,并持续加大治理力度,一旦发现此类恶意炒作账号,将进行*封禁处理。
麦手在平台政策调整下,生意起伏不定。但麦手与情感主播是高度绑定的,只要情感主播们有流量焦虑,麦手们就永远有生存空间。
如今,对大部分主播来说,投入大把的金钱买流量、买推荐位或者某个广告页,相关转化率持续走低,已经不是一件高性价比的事情。在快手,一位主播跟另外一位主播打直播打PK,在直播间发红包,引导涨粉,他发现,以前平均涨1个粉丝差不多需要2元,但现在,已经涨到四五元钱了。
相较而言,如果直播间剧本策划得好,麦手表演得力,依靠快手与微信之间的关系裂变,同样能取得不俗的涨粉成绩。
流量意味着利益,就像李成所说,一个直播间在线人数10万+的情感主播直播带货,一晚上至少能挣30多万元。麦手是主播吸引平台流量最新的杀手锏,相较于购买流量包以及发红包等涨粉手段,与麦手合作,性价比更高,用户画像质量也更好,更方便后期流量变现。
但这门生意也存在不少问题,比如,麦手演多了,很容易被粉丝认出来,导致主播口碑崩坏。另外,麦手的台词往往在打擦边球,也会引发平台的处罚。如何趋利避害,将这一行变成光明正大的引流手段,仍然需要深入思考。
文中倩倩、李成、王姐、李叔、阿来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