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掰着手指头数,停播已经整整八天。
曹县蹿红后,外界的关注很快蔓延至三哥所在的地方,距离县城18公里的大集镇。采访和参观的人员不断,原本每天固定3小时的带货直播不得不搁置。
三哥的店铺在大集镇主街的一个分叉口,位置并不显眼,径直走,不到一百米就是小麦地。门头上没有任何招牌和标识,只悬着一台空调机。光是靠直播,三哥的店每天能卖出300-500件汉服,均价200元左右。也就是说,每个月仅快手直播,就能有至少6w到10万的销售额。
而真正到大集镇会发现,那些年销售额超过千万,数百万的演出服、汉服淘宝店、加工厂,就隐藏在小镇的各个角落。马路两边虽不像传闻中全部停靠着奔驰宝马,但奥迪、宝马、奔驰,这些豪车的确频繁地在小镇街道上穿梭。
在“山东菏泽曹县666,我的宝贝儿”的喊麦梗背后,真正支撑曹县维持流量和热度的,是当地产业的规模化。这个鲁西南的县城,占据全国汉服市场的三分之一,日本棺木的90%来自这里,在刚刚结束全国各地的六一儿童节庆典上,绝大多数的演出服都发自曹县,演出服市场占全国的70%。在2019年,曹县电商年产值就已经将近70亿元。
在带着戏谑和调侃,流传甚广的各类“曹县梗”背后,真正的曹县究竟是什么样?这些产业又是如何形成的?只有去到当地才能一探究竟。
小县城意外走红
短视频博主“大硕的”把曹县喊火了。
“山东菏泽曹县666我的宝贝儿”被广泛流传,不想错过流量的“大硕的”给自己的抖音ID加上了后缀“山东666我的宝贝创始人”。采访、商务合作不断,导致“大硕的”微信甚至一度出现“对方被加好友过于频繁,请稍后再试”的提示。
而“曹县666”和“宇宙中心曹县”似乎已经成为这个城市通用的符号。在有外地人的饭局上,当地人总会反复提起,甚至成了一个敬酒词。
多位当地企业负责人告诉Tech星球,曹县知名度的提升,目前对当地的产业本身、订单数量都没能产生大的影响。一个微乎其微的变化可能是,在介绍发货地时,可以从“山东菏泽”改口为“山东曹县”,“一说曹县,就有客户会直接回666”。
曹县的火爆在互联网和现实世界中有一层明显的分割。
在互联网的世界中,有关曹县的段子与调侃还在继续。短视频博主们带着猎奇或者好奇来到当地,试图了解真实的曹县。抖音上,曹县的热度仍在不断攀升,话题#曹县#已经达到15.9亿次的播放,#山东曹县#也有6亿次播放。
但5月的曹县恰好处在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县城街道上也少有路人走动,在乡镇上,路边能看到的也绝大多数都是老年人。每年六一,演出服爆单,工厂、车间都在赶工期,“能干活的几乎都在厂里”。
通常,城市的走红带来最直接的影响是旅游,意味着城市中将人群熙攘,例如长沙的茶颜悦色、文和友,重庆的朝天门、洪崖洞。
但曹县并不是一个旅游资源富足的城市,出行也谈不上容易。当地高铁还未通车,最近的机场在山东济宁或者菏泽,到曹县必须再转乘一趟绿皮火车。
当地人大多忙着应付一年一度的爆单旺季,外来游客稀少,曹县就成了最“安静”的网红城市。
相比之下,车间到12点仍不间断的缝纫声、一分钟能绣1500针的绣花机器声、快递点分拣快递、木雕厂工人打磨、凿木的声音,似乎才是属于曹县的声响。
布料铺砌的路
杨玉永早已经习惯这些机器声。
从2003年开始,杨玉永做了18年服装生意,从摄影服装到演出服汉服,再到深入产业链最上游开布料店、印花加工厂,成了曹县服装生意变迁的“活字典”。
2003年时,杨玉永所在的阎店楼镇上,一共16家摄影服装厂。在全国各地对接销售,一年能挣10万到20万。
2008年布料、棉花涨价,杨玉永和同行们一起商量,把价格集体涨了2元。其中一家演出服厂,单价涨了5元。适逢市场演出服紧缺,这批原价50元的演出服一度涨至95元,溢价利润已经40元,仍旧供不应求。
在曹县的乡镇里,身边的财富故事永远最鼓动人心,转行做演出服在当时成了大趋势。
2009年,杨玉永开始尝试做淘宝,电商的普及,再加上当地靠服装厂致富的案例越来越多,转行做演出服、摄影服装成了一种大趋势。也慢慢地从在家里院子开小作坊,转变成了服装厂。直到2014年,演出服仍旧是买家有钱买,但没地方做。
今天的阎店楼镇、大集镇,早已经打通服装生意产业链的毛细血管。从布料到扣子、拉链等辅料,再到裁剪、印花绣花、缝纫、打包,乃至配套的舞蹈鞋,都有专门的工厂。
杨玉永记得,最初布料要从义乌进,2015年村里修路,他们把剩下的碎布缎子都用来填马路上的坑。但今天,布料制造厂会向他们6块钱一斤回收碎布缎子。
大集镇的李勇,9年前开始做演出服生意时,“买一根线都要跑到县城里”。当时曹县只有一家店卖线,“排队都要交钱,最多的时候能排一个小时”。
“但现在,都开到家门口来了”。大集镇的街道两侧,几乎都是与服装相关的门店,从原材料到加工厂,到打包快递、乃至回收,一应俱全。产业链上的每一环在当地都成了一门好生意,当地甚至还有不止一家专门销售和维修缝纫机的门店。
卖布料的兴许最早获取到服装变化的情报。杨玉永和4个朋友一起合伙,在曹县各地开了四家布料店。杨玉永说,从布料店2020年的销售情况来看,去年销售的面料大多数是汉服面料,演出服的相对少了三分之二。也有小部分开始做时装和睡衣。
在大集镇,院门也会“泄露”关于生意的秘密。
每天,网店老板们会把当天要寄送的快递堆在院门口,快递数量的多少往往会暴露网店生意的好坏。左右分堆,不同的位置意味着属于不同的快递公司,快递车会在门口一一“捡”走分拣,再送至全国各地。财富就这样靠一个个摞在门口的快递累积。
爆单的财富故事
做服装生意,有时也像下赌注。
在曹县做服装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预测爆款对于生意的重要性。“有时候只要猜对一款,赚钱就是轻轻松松的事。”说起今年押注卖军装、八路军演出服的老板,做服装的老板们大多不会掩饰自己的羡慕。
曹县一位当地做演出服的老板,赌对了时逢建党100周年,军旅题材电影、影视剧以及相关活动必然盛行,攒了20万件军装,今年一售而尽。一位服装厂老板给Tech星球算了一笔账,即便是一件仅卖50元,也已经是1000万的销售额。而实际上,军装在今年紧俏,仍有溢价空间。
另一个例子是八路军服装,5月中旬时,对外批发价位18元一件,“但现在30元一件也找不到货”。杨玉永找工厂订货,发现单件缝纫加工费已经从4块涨到了8块,还有的翻倍到12元。“一个制衣缝纫每天可以做30到40件,按照8元算,一个月最少也能赚到7000元。”
每年的三月到五月是演出服销售的旺季。在这样的关头,失去工人是极其致命的。
大集镇上,几乎家家户户做电商,村里绝大多数人做了个体户,工时费越来越贵,在六一的关头,三哥说,在本地,缝纫加工费开到500一天,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做。李勇每次去加工厂,都会买水买吃的,拜托工人们帮帮忙,赶紧出货。
但凡到了旺季,加工厂每天至少得做到十点。杨玉永的经验是,生意好不好,就看过了12点,谁家的灯还亮着,亮着的一定还在忙打包。
起初,绝大多数个体户的工厂就安扎在自家的院子,生意做大了,一些就转到蓝色搭建的简易厂房里,或者在新的地方租建厂房。很快,村里的劳动力不够用了,工厂渐渐开得越来越远,起初是附近5公里,后来变到30公里,现在,许多曹县当地的服装厂工厂已经开到了300公里以外。
每天早上5点多,李勇就得起床,他需要从大集镇赶到河南开封,这是他们代工厂的位置。平日里,裁剪好的衣服布料会直接运往代工厂,代工厂做完缝纫再送货上门,李勇只需要将衣服打包、邮寄。但六一临近,代工厂不再包送货。
虽然费劲,但李勇一算,综合各项成本算下来,成本也比放在镇上附近的加工厂还要低。到5月底,李勇在电商平台的销售额就已经达到了300万。
当地人赚钱了,但却低调,甚至有些不修边幅。
杨龙曾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去参观车展,在4S店无人搭理,看上一款奔驰后,他当场火速买下,并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到提车环节,他们坐上车,却一动不动。4S店经理觉得奇怪,过来询问,才知道,这款车的挂档在方向盘下方,售车人员未做介绍,他们还在车里发懵,不知道怎么开走。
走出「宇宙中心」
演出服最繁忙的4、5月,正值棺木等加工的淡季。
云龙木雕厂区里,制作日本佛衣的工人,被默许把自己的演出服拿到工厂里做。云龙木雕总经理李字雷告诉Tech星球,一部分原本在木雕厂工作的工人,已经流失到汉服和演出服工厂,得让他们尽可能多赚钱。
云龙木雕每年出口的棺木数量能占到日本市场的30%以上。他们能为日本的丧葬市场,提供一整套打包的用品,从棺木、牌位到骨灰盒、佛衣,一应俱全。
曹县向日本出口的棺木占到日本市场的90%,几乎垄断了日本的棺木市场。在日本的丧葬文化中,人去世后会与灌木一同火化,而曹县正好盛产泡桐木,易燃、轻,是很好的棺木原材料。
李字雷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2011年从东京留学回到当地。这几年,如何让当地产业和互联网更接轨,他尝试过许多办法。把棺木搬上天猫店、投资招人拍汉服短视频,做本地的MCN机构系数失败或者暂停。
这一次,如何借势曹县的走红,李宇雷也想了很多办法。
前些日子,李宇雷注册了好几个商标,未来要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内贸上,针对国内市场做宠物棺木品牌;以及更大众化的木雕产品,未来通过电商、直播间对外销售。为了搞明白直播这条路,李宇雷把5000平米的厂房腾出来,买了大量品牌尾货,在当地开了一个直播基地。
从最早的影楼服饰、到演出服、汉服,曹县人似乎总能抓住特殊的机遇,转型,扩展新的产业。但在这里,这些都是只是生意,而不是商业。占据三分之一汉服市场的曹县,没能诞生一个出圈的品牌。
曹县当地的年轻人原本可以在当地*成本的买到汉服,但为了买一件网红品牌的汉服,他们也甘愿等上整整一年。
原创品牌的意识是被"打出来"的。有人吃了官司赔了钱,当地人逐渐有了原创的意识,但更多的汉服原创设计稿来自QQ群、微博。2019年,一个服装厂老板曾试图转型做汉服,他的策略是在微博上大量购入原创设计稿,单价在200到1000不等。其中很大一部分根本无法真正投入生产。
今天的原创来得更容易,画手批量生产,在QQ群内公开售卖,价格从一两千到几万块钱不等。这些都并不妨碍当地人让服装生意赚钱。光是大集镇,2019年汉服的销售额就已经达到13亿元。
在大集镇,有一个出了名的拥堵十字路口,收完货的快递车、送货车,常常让这个十字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十字路口的快递公司,是一桩很肥的生意。现在每天,镇上会发出几十万单快递。单是快递公司的授权费用,就经历了从几万跃升到200万的过程。大集镇中心位置沿街的店铺,80平米的年租金也已经达到10万块左右一年。一位曹县出租车司机告诉Tech星球,在曹县县城沿街的步行街,年租价格也不过7、8万。
财富故事在曹县轮番上演。当地的高收入成了年轻人的返乡引力。95后贺睿毕业后就回到了大集镇,他的同学们一部分也选择返乡,在当地做起了电商相关的生意。曹县曾经有过一个统计,近几年来有三千多名大学生,包括博士生、留学生,到曹县进行创业。
但尽管越来越多的“新留守青年”出现在曹县,其中一部分创业者,仍把定居的家搬去了临近的青岛、济南,原因很简单,“那里有更好的教育和居住环境”。
如果从当地*的酒店“水邑澳洲酒店”往外看,曹县这座城市的边缘正在不断外扩。新的楼宇拔地而起,正在建设中的工地将旧的城市包裹在其中。一个崭新的、未知的曹县正在缓慢养成。
(三哥,贺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