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阳光照进了纽约西18街115号的窗户。这里是众创空间WeWork母公司The We Company的全球总部,我到这里与其联合创始人兼CEO亚当·诺依曼(Adam Neumann)会面。当我被引入他的办公室时,他热情地与我寒暄,用表情动作暗示我跟随他去办公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他说,他想给我看样东西。
他看起来很高兴,笑容中带着自信。这是一个估值高达470亿美元的创业公司的CEO应该有的表现。
办公室后面的房间很小,也很简陋,和远处繁华的总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有一个窗户,放眼望去是一条小巷子。一旁的角落里有一个白色书写板,上面是潦草地字。诺依曼用他的长臂遮住书写板,礼貌地要求我别看。他说,上面都是他的个人想法。他对我说,他会到这里来冥想、祈祷,躺在一张小桌子上转动佛珠。再加上他那长长的黑发和写有“永爱”(Always Love)的T恤,很容易就能联想到诺依曼坐在莲花座上诵经的画面。
他把我带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让我看一张悬挂在沙发上面的一张自己的巨幅画像。这并不是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因为所有个人资料都显示诺依曼的身高是6尺5寸(大约1.95米),但是却占据了大部分墙壁空间。画像上,诺依曼脚踏冲浪板,在无浪的海面上滑行。他那轻盈、运动形体格、乌黑的头发以及紧张的表情一目了然。
但是我也发现了其他东西:水面出奇得平,没有翻滚、快速移动或者波峰,很难看出有浪涌正在形成。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海浪有多大,他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个巨浪”。于是,我又看看了画像。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困惑,开始解释摄影师、暗礁的位置,海洋是怎样移动的。我并不太了解冲浪,想继续我的采访,于是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回想这一刻,再加上我现在对诺依曼的了解,我意识到我看到了诺依曼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面:他坚持让其他人看到他所认知的世界。他说是巨浪,那就是巨浪。
正是这种人格力量成就了他和他的公司,但也毁了他。
诺依曼从神坛上的跌落是如此迅速和突然,很难让人彻底摸透。从公开报道来看,他的坠落始于8月14日。当时,WeWork发布了令人瞠目结舌的IPO招股书。这份文件让外界看到了惨淡的WeWork财务状况:2019年上半年亏损9亿美元;租赁负债高达470亿美元;营收实际上同比增长了一倍,但是支出的增长令营收增速相形见绌;每创收1美元亏损1美元;企业治理甚至让曾经拥有庞大控制权的创始人们感到眉头紧锁,包括如果诺依曼遭遇不测,他的妻子有权任命他的接班人。WeWork还存在其它问题。分析师公司Triton Research CEO雷特·华莱士(Rett Wallace)称:“WeWork的招股书令人困惑不已。”
投资者对于WeWork的IPO表现冷淡。随后的媒体报道指出,WeWork不得不将其IPO目标估值从650亿美元一路调低到100亿美元,并在9月16日——公布S-1招股书文件25天后——决定推迟IPO。
两天后,《华尔街日报》罗列了一系列质疑诺依曼判断力的事件。在这6天后,也就是9月24日,诺依曼被扫地出门。WeWork前CFO阿蒂·米尔森(Artie Minson)和前副董事长塞巴蒂安·古宁汉姆(Sebastian Gunningham)同日被任命为联席CEO。
一个在年初还在运营史上估值最高私营公司之一的人,为何会落到这般境地?
如果要把诺依曼在WeWork的故事改编成一部华丽的肥皂剧,它会因为太古怪而被抛弃。这个故事里有诺依曼吸食大麻、他的私人飞机、奇怪的家庭动力学、名人朋友以及一位向他投资100亿美元的日本大亨。诺依曼领导WeWork所造成的混乱和问题的全部真相正在仍在对外披露过程中。我们目前看到的诺依曼领导力以及他辞职留下的公司,只是冰山一角。
不过,有一点正变得愈发清晰:诺依曼堕落的开始要远早于今年夏天WeWork在华尔街的惨败。一个复杂的诺依曼形象正通过我们对WeWork不同部门和地区的高管的采访呈现出来。他真的希望把WeWork做成一家伟大公司,他为公司设定的愿景如此引人关注以至于他使用了将在未来几年产生深刻影响的方式改变了房地产行业。但是最终,金钱、名声以及傲慢导致他做出了错误决定,建立了一个有毒的职场文化。现在,WeWork已经岌岌可危。
2008年,在全球金融危机的*谷,诺依曼和他的联合创始人米格尔·迈克凯尔维(Miguel McKelvey)开始向自由职业者、创业公司以及其他寻找办公场所的人租赁临时办公地点。两位年轻的创业者相信,他们出售的不只是桌椅,而是让人们从嘈杂的外部世界中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它是一种各式各样的俱乐部会所,让年轻的奋斗者在一起共事、协作、降低孤独感。为了培养这种归属感,WeWork提供低价饮料、举办集体瑜伽、励志演说家以及其他社交活动。
一开始,WeWork的崛起令局外人神魂颠倒、惊慌失措。它似乎只会沿着一个方向发展:上升。从2010年至2019年,WeWork的会员数量从450猛增到了52.7万。这一增长轨迹引起了富有而且有权势人群的注意,他们开始围绕在诺依曼身边,向他灌输所有资金短缺的年轻创业者想要听的东西: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企业家。
“WeWork是下一个阿里巴巴。”软银集团CEO孙正义(Masayoshi Son)在去年8月这么判定。不久前,他刚刚向诺依曼开出了一张10亿美元的支票。这是一次令人兴奋的比较:2000年2月,孙正义向创立不久的阿里投资了2000万美元。而现在,阿里的市值已达到5000亿美元。
孙正义的资金和影响力进一步赋予了诺依曼不可战胜的光环,以及必须更快增长的命令。一位WeWork前高管透露,孙正义告诉诺依曼:“你需要制定一个更大的目标”。诺依曼随后开设了越来越多的办公空间,启动了大量新冒险行动,以便向投资者证明他和公司的价值。WeWork的规模变得越大,它需要的资金就越多,孙正义愿意提供的资金也就越多。最终,到2019年1月时,孙正义通过股权和债务融资向WeWork及其国际合资公司投资了逾100亿美元。WeWork的估值也增至470亿美元。在网约车公司Uber于今年5月上市后,WeWork成为了美国由风投支持的创业公司中估值最高的公司。诺依曼和他周围的人越来越相信,公司定能重塑未来。
“和乔布斯一样,他非常擅长纵观全局。”《乔布斯传》的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在今年5月份表示。
“有朝一日,当我们上市时,那将不是一家科技公司IPO,而是一家新型公司上市。将来,我们所拥有的会越来越多,因为物理和数字的结合从未这么重要过。”诺依曼在他对自己的CEO职位确信不疑时曾这么说。
诺依曼对WeWork的发展方向拥有完全控制权。在他被驱逐前,《华尔街日报》曾在一篇报道中对WeWork的喷气式飞机进行了大书特书。WeWork财务报表中的设备支出主要指的就是购买这架飞机的费用,这架飞机几乎*诺依曼和他的家人使用。他的管理可能也是专横的。一些人称,要想见到诺依曼需要在他的办公室外等候数小时。他也不是那种欢迎讨论或者不同观点的老板。内部人士称,当他们试图说服诺依曼不要采纳一个想法或项目时,他有时会惩罚员工。他们会失去职称、资源或者被调离岗位。“这种人永远不想被别人打破他的现实。”一位匿名高管称。和其他我采访的管理者一样,这位高管担心遭到WeWork和诺依曼的报复。“他们的法务部门不够光明磊落。”另外一位员工解释称。
与诺依曼关系亲近的人开始担心金钱、谄媚以及名声会影响他的判断。去年冬天,WeWork领投了一家快餐公司Laird Superfood的3200万美元融资,这家公司由诺依曼的好友、冲浪运动员莱尔德·汉密尔顿(Laird Hamilton)创办,销售咖啡、椰子糖等。一位熟悉交易的管理人员称,该交易令WeWork内部投资团队感到困惑,这笔钱原本用于技术投资,而且这笔买卖似乎也不符合WeWork的“办公空间即服务”的策略。一位员工被告知推迟与一家科技公司的交易,原因是还不清楚诺依曼想把资金投到哪里。
而且,诺依曼似乎越来越对名人项目感兴趣。诺依曼对周围人称,他已经就一个项目与演员休·杰克曼(Hugh Jackman)进行了会面。杰克曼随后被发现出现在了WeWork的办公室里。《广告时代》在8月份报道称,WeWork联手演员、科技投资者阿什顿·库彻(Ashton Kutcher)向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推介基于其Creator Awards创业大赛的一档电视节目,但未被接受。
在一场讨论激烈的董事会议上,诺依曼与他的董事们发生了冲突,原因是他们不同意诺依曼提出的向企业客户出售办公空间的想法。WeWork董事担心公司越来越偏离服务自由职业者、创业公司等客户的初衷。“你们都错了。”诺依曼对董事会称。这场争论没有实际意义:由于WeWork的双层股权结构授予了诺依曼多数投票权,所以他的控制权完全压过董事。在会议结束后,诺依曼批准了自己的计划。
WeWork逐渐地增加了多项企业服务,包括对公司办公室、非WeWork品牌建筑内私人办公室进行定制化扩建。去年年底,WeWork声称有超过1000家大型企业使用WeWork的服务为员工提供灵活工作安排。WeWork还宣布,25%的会员的员工数量至少为1000人。“我们预计,企业会继续成为我们增长最快的会员类型,目前占据了40%。”WeWork在招股书中称。
一个旨在吸引企业客户的WeWork项目叫作Powered by We。大型公司会聘请WeWork建造和管理他们的办公室,在工作场所引入类似于WeWork的氛围,建立属于WeWork的AWS服务(亚马逊云计算)。
不过,Powered by We的商业模式存在问题。作为一个新项目,它正在亏钱。由于一直在亏钱,诺依曼对Powered by We项目越来越不耐烦。今年1月,软银原本会对WeWork投资160亿美元的拟议交易破裂,最终只额外投资了20亿美元。这件事后,WeWork员工注意到诺依曼似乎经常改变他在策略、项目和员工上的想法。
《华尔街日报》曾报道,诺依曼在私人飞机上吸食大麻。其他媒体也报道了WeWork公司提供大量酒水、诺依曼喜爱*龙舌兰酒的事情。
现在,一些员工分别证明诺依曼在工作时间吸食大麻、饮酒。一位管理人员回忆道,诺依曼曾在与一家全球大型公司举行会议的路上吸食大麻。另外一位称,在重要会议前,诺依曼有时会喝得大醉以安抚他的神经。
诺依曼的暴脾气也是臭名昭著。“当人们看到他要过来时,场景就像红海分开,”一位前高管回忆道,“没人想挡着他的路,否则你要么被臭屁一顿,被羞辱或者被要求做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员工在午夜接到诺依曼的电话是常有的事情。他也常常就违规或违背信任的事情发表长篇演说。对于员工来说,这是不稳定因素。一位管理人员曾经在深夜接到诺依曼的一次愤怒的电话。第二天,诺依曼向他道歉,并保证决不再发生。
在一次异地会议上,诺依曼对集聚在一起的管理人员表示,他注意到屋子里有一个人背叛了他,原因是这位管理人员批准购买了昂贵的咖啡机,并要求他站出来。
诺依曼通过一系列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人控制WeWork,包括他的妻子丽贝卡(Rebekah),他的舅子、首席产品官克里斯·希尔(Chris Hill)、副董事长迈克尔·格罗斯(Michael Gross)。例如,据WeWork内部人士透露,他的妻子就撰写和编辑了部分IPO招股书内容。
他还依靠一群来自以色列的好友来运营公司,因为他自己就在以色列长大。艾瑞克·本奇诺(Arik Benzino)领导WeWork美国、加拿大、以色列业务。罗尼·巴哈(Roni Bahar)担任企业发展总监。阿里艾尔·蒂格(Ariel Tiger)曾与诺依曼一起在军队服役,此前担任CFO,现在是执行副总裁。斯韦卡·沙维尔(Zvika Shachar)是诺依曼的儿时好友,担任WeWork安全主管。沙维尔的领英资料还显示,他还曾担任“CEO办公室、特殊项目副总裁”。
员工们把他们形容为是一个令人胆怯的团体,坚决效忠诺依曼。他们常常莫名其妙地、无目的出现在会议上旁听。例如,一位管理人员回忆称,他们中的两个人曾出现在IT部门的一次行政会议上,默默地坐在那里,然后离开。
房地产网站The Real Deal在周四报道称,格罗斯、巴哈以及沙维尔都在与公司磋商,准备离职。其他媒体报道称,至少20位被视为诺依曼亲信的人已不在WeWork工作,包括他的家人。
诺依曼依靠他的联席总裁、CFO米尔森以及前COO珍·巴伦特(Jen Berrent)执行他的命令。WeWork前员工把这两人称之为诺依曼的计划和雄心的执行者。
今年4月份前,巴伦特一直担任COO,在办公室里令人望而生畏。诺依曼特别依赖她处理人事变动。巴伦特之所以令员工感到害怕,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员工们相信她手上握有诺依曼想要炒掉的员工名单。
作为CFO,米尔森帮助诺依曼筹集发展他的商业帝国所需要的资金。尽管巴伦特主导了WeWork与软银在2016年的首次协议谈判,但是米尔森也为WeWork及其附属公司从软银和愿景基金手中筹集数十亿美元资金立下了汗马功劳。去年春天,他帮助WeWork发行了7亿美元债券,首次让投资者完整看到了WeWork的财务状况。
WeWork董事会也在迎合诺依曼的要求,允许他从公司借款数百万美元。就在今年4月份,WeWork向诺依曼借款3.62亿美元。而且,WeWork就在董事会的眼皮底下租赁了诺依曼持有股份的办公楼,尽管他没有参与租赁谈判。
现在,随着诺依曼的辞职,WeWork需要依赖米尔森、布伦特以及董事会处理他留下的烂摊子。
WeWork的IPO麻烦导致公司遭遇了严重的现金流问题。在WeWork努力让IPO重回正轨之际,它需要找到资金弥补接下来几个月的成本。即便WeWork成功启动IPO,目前也不清楚投资者的兴趣有多大。在WeWork遭遇麻烦后,市场对于高增长创业公司的需求似乎已经降温。健身创业公司Peloton在上市首日大跌11%。体育娱乐巨头Endeavor原本计划在周五上市,但已经搁置了这一计划。
与此同时,诺依曼现在正避免惹上麻烦。就在他被驱逐的本周,他被发现位于格拉梅西公园附近的家中。与他曾经在工作上关系亲近的人表示,他们担心诺依曼现在如何应付目前的遭遇。诺依曼已经习惯了聚光灯以及外界对他在全球舞台上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期望。“他和丽贝卡真的认为他们会站上这个平台,与其他显赫人物同台竞技。”另外一位前高管称。
今年5月份,WeWork董事、知名风投Benchmark合伙人布鲁斯·邓列维(Bruce Dunlevie)曾经跟我谈到了诺依曼。他把诺依曼形容为是一位远见家,能够把公司更快、更远地推向未知领域。
当时,这似乎是在褒奖诺依曼。但是,研究古典希腊学的学生可能会这么看待:一位著名的年轻勇士征服了已知世界,但是在一夜大醉后,他感染上了一种神秘的疾病,在几周内死亡,他的帝国随后也被自己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