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人的力量撬动整座城市的文化,是怎样一种体验?
本来已经进入旅游淡季的平遥,因为贾樟柯和他创办的电影展陷入忙碌。习惯了大城市的电影展,小娱(id:yulezibenlun)对于国际影展降临平遥多少有些不解。走出历史悠久的古街,你看到的完全是熟悉的小镇景象:眼瞅着手机右上角的4G变成E,华为与OPPO肩并肩开在保健品店旁,公交汽车招手即停,运煤重卡的喇叭轰鸣在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上此起彼伏。
然而一旦步入位于古城西门内的平遥电影宫,严格的门禁制度以及上百场充满仪式感的艺术放映,会把你拉进另一个世界:梅尔维尔与北野武交相辉映,吴宇森的大师课一票难求,信步闲逛也会巧遇谢飞,马克·穆勒与刘震云。
作为首届电影展,不和谐的声音也在悄然出现:缺少票务平台合作导致换票难,园区戒严出行不便,在今天《空天猎》的场次中,影迷们因为范冰冰,李晨等明星迟迟不现身,放映延后接近一个小时而发生冲突。
让一场国家化的电影盛宴,从大都市向中小城市流动,这与贾樟柯本人的乡愁情结不无关系。他曾坦言自己一直过着双重人生,少年时带着一颗逆反的心离乡寻找梦想,电影中的故事却往往扎根家乡,讲述山西。作为一个来自中国基层的民间导演,贾樟柯顶着国际化的光环,常年奔波于世界舞台。
“我常常想,何时在家乡能有电影节,为世界电影带去我们的文化、视角和作品。”贾樟柯的渴望背后,是进军文化商业地产的野心,还是个人改变世界的理想使然?
6000万建起的平遥电影宫
“感谢我们的指导单位: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山西省委宣传部,山西省广电,还有晋中市委市政府,平遥县委县政府。他们做了大量协调沟通跟支持的工作,确保影展能够如期按照计划稳步往前走。”
半个月前的北京,作为首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创始人,聚光灯下的贾樟柯显得比以往要更严肃一些,感谢政府成了他的开场白。如冯小刚调侃,“贾科长”变成了“贾主席”。
除了北影节、上影节,中国独立性质的电影节或影展与官方的关系往往微妙:要么以地下形式悄然存在,要么在自负盈亏与争取政府资金支持间左右撕扯。而贾樟柯要办的平遥国际电影展,却是一开始就与政府合作,以发展山西省文化产业和旅游业的名义推进着。
早在去年8月,贾樟柯团队就向平遥县委县政府提交了举办国际影展的意向报告。同年12月,贾樟柯注册了自己的第10家公司——平遥电影展有限公司。大股东除了贾樟柯本人,日升昌文化旅游投资有限公司占比20%,这是由平遥县政府资本运作的文化旅游企业。
在最近一次接受娱乐资本论的采访中,贾樟柯表示办首届平遥电影展,很繁杂的一项工作是银幕建设,“拥有2200个座位的6个影厅,包括一个1500座的露天剧场,有论坛和学术空间,有服务区,新闻发布中心,还有配套的一个五星级酒店。”
平遥并没有可供影展使用的标准放映厅,所以建筑团队要在平遥古城西侧,利用原柴油机厂旧址建立建筑面积11000平方米、配套景观园林约13000平方米的平遥电影宫,总投资约6000万元,仅新建影院及室外配套工程就花掉了1800万。
紧张施工四个多月后,如今的平遥古城俨然变成一座电影城。进出古城的电瓶车,统一换上了印有“平遥国际电影展”logo的座椅外观,城内旅馆门口张贴着电影节海报,如果办理入住,店主会耐心给你在地图上标注出电影宫的位置,并提醒你影展期间古城内外的交通管制情况。
“老板已经通知我们了,电影节这几天所有人都不准请假,就是怕客人一下多起来,”餐馆内,服务员阿姨一面递上汾酒一面念叨。“哎你们看见什么名人没?刚才隔壁桌一对母女说,他们是和冯小刚坐一趟车来的。今天来了好多人,张艺谋,范冰冰,宋丹丹,还有什么贾.....”她说不上名来。
你认识贾樟柯么?在去平遥古城的路上,这成为我无数次向本地人问起的问题,多数人都是一脸茫然。反倒是我的一位意大利朋友,当听说贾樟柯要在平遥办影展,很兴奋地发来信息问,能给我要个签名么?很喜欢他的《站台》和《小武》。
“他是汾阳的?那怎么不在汾阳办电影展?”载我们去宾馆的司机纳闷。
其实理由很简单。平遥有直通帝都北京的高铁,交通相对便利,而且作为拥有2800年历史的世界文化遗产,平遥显然比汾阳更耳熟能详甚至名扬海外。
更重要的原因是有政府大力支持。平遥文化旅游产业是经济驱动主力,仅去年一年全县接待游客就超过1063万人次,综合收入达到121.6亿元。有了平遥电影展这个IP,以及国内外著名导演、演员等影视界艺术名人加持,无疑又给古城吸引游客、拉升旅游经济增添了新筹码。
平遥县长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平遥希望借由举办国际影展,达到丰富游客体验、提升旅游品质的目的,为此县政府同意在影展前三年给予千万级别的资金扶持。而在去年年底,平遥县政府与天赋资本合作拟设立总规模30亿元的平遥县旅游产业发展基金,投资本地文化、旅游、休闲度假等旅游项目,“贾樟柯导演的电影平台”首当其冲。
用“政府搭台,企业唱戏”的模式做文化旅游地产开发,在偌大的中国并不鲜见。前有张艺谋、陈凯歌、张纪中们留下的成功,贾樟柯如今也在影视IP+文化地产强强联合的道路上迈下了自己的一步。
87万一场的开幕式
花了大几千万,在非北上广深等地区办一场电影展,收益几何呢?
我们可以参照平遥另一项知名“国际赛事”,即已经办了17年的中国平遥国际摄影大展。在刚刚过去的九月,平遥吸引了来自23个国家和地区的2000多名摄影师参展,参展图片达1.6万余幅。
影展不仅给平遥带来声誉和名气,同样也带来不菲的经济效益。第17届平遥摄影展期间,作品成交金额超过40万元,平遥古城接待人数同比增长30%以上,收入同比增长13%以上;古城购票人数同比增长近47%,《又见平遥》大型室内情境体验剧收入226万元,同比增长16.6%。
因此平遥县政府对电影展的预期显然也是高的:不仅要打造晋中新的文化地标,而且争取“1年初见成效,3年取得明显品牌效应”,将平遥国际电影展打造成国际一流电影盛会。
平遥人民虽不知道贾樟柯是谁,但却已经感受到了这位“贾科长”给古城带来的新一波热度。10月以往已经是平遥的淡季,火车站门口却聚集了更多出租车,栏杆处挂起了大红色横幅,赫然写着:办好电影展,喜迎四方客。
“你们也是冲电影节来的吧,今天晚上的房子都住不下了,”出租车司机一边安顿我们进车,一边头探向窗外招呼更多过路旅客。
来看电影展,少不了要参观古城,套票130元;上城楼就得买。如果不泡酒吧,“印象”系列的《又见平遥》成为不少人消遣夜晚的选择,票价298元;在老字号天元奎吃顿栲栳栳、平遥牛肉,上百块钱少不了,再加上住宿费用,这么粗略一算,一人一天小一千,就轻松贡献出去了。
进入古城西门附近的平遥电影宫后,你会发现电影节战略合作伙伴广汽传祺,以及*赞助方陌陌的海报宣传无处不在,其广告也出现在每场放映前的贴片中。此外服装品牌Bouthentique、平遥九瑞文化旅游发展公司、贾家庄旅游景区,以及贾樟柯自己的餐馆“山河故人家厨”等,都处在比较显眼的宣传位置。
与衣食住行等周边文化旅游休闲产业,以及电影展的招商相比,票房收入可能就只属于蝇头小利了。能容纳1500人的露天剧场“站台”昨晚承办开幕式并放映开幕影片,该场次的票在影展开始前就已售罄,只能凭580元一张的电影票,或者价值1380元的套票入场,也就是说仅这一场就有87万的收入。
“下届电影展还来吗?”
不过套票与单场次售票并存的制度,也是首届平遥电影展*的争议之一。由于购买套票的观众并不能凭套票观影,而是需要在现场票务中心换取特定场次电影票,部分影片售票火爆,导致套票观众无法领到票,甚至存在疑似超售的情况。
对于套票持有者,一次只能换取一张票,而且只能换取20分钟内即将开场的场次。由于是首届举办,现场志愿者和工作人员对于换票规则并不熟悉,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导致换票成功后,电影往往已经开始。
而场次与场次之间几乎是无缝衔接,只有10分钟左右空隙,看完A场想继续看接下来的B场,变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你需要再次从影院返回人潮拥挤的票务中心排队,且不知道该场次的票是否已经被领完。“没有和票务网站合作就是这样,你只能来回跑人工换票,”一个观众感叹。
作为首次举办的影展,平遥电影展确实在很多方面都流露出生疏感。有人带着假工作证横行园区,也有真的摄影团队被挡在门外;园区内餐饮设施比较匮乏,只有一间咖啡馆卖热狗三明治,但出园区到古城吃饭,回来又要接受进门安检;除了换票制度繁琐外,引导标识不够清晰,组织工作散乱无序也受到部分观众抱怨。
我在排队人群中找到小王时,他和工作组的其他观众评审正准备去找影展主办方理论。
本届平遥电影展从全国选出了55位观众评审,被分为五组对影展5个单元的影片进行打分。小王兴致勃勃地从外地飞来平遥,却发现“原本跟我们说可以看所有展映影片,我们就是冲着福利来的,现在变成只能看自己单元的影片了”,凭评审证看其他场次,同样要经历难熬的换票手续。
评审并不给报销食宿,“就给了1000块钱补助,你想我买机票还得订一周住宿,这得多少钱。”小王感叹。“水也不让带,午饭自己解决,可能只有志愿者有盒饭。”除了看电影,评审们*的“福利”可能就只有能现场看开幕式了,“原先给我们说的是黄帝座,结果是最后一排”。
“下届电影展还来吗?”
小王没有回答。“我觉得可能在组织方面,做的不如First吧,”他的声音在周围一片嘈杂中几乎听不清。
这种情况主办方多少也有所预见。“*年工作压力特别大,既要策展,又要建电影宫,双管齐下,难免会有一些组织的不周到。”影展开始前,贾樟柯就曾坦言。那天他的雪茄抽得很凶,很快屋里烟雾缭绕,呛人且有些许压抑的逼仄感。
但是,贾樟柯有信心:“我相信假以时日,培育两到三年后,平遥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电影展。”
的确,平遥电影节有着它独特的魅力:电影文化与古城场景高度融合,电影宫恍若艺术中心一般的宽敞空间,比多数国内电影节都更文艺和丰富的选片口味,让中国观众欣赏到更多元的电影文化,以及年轻的志愿者虽然“业务”不算熟练,但他们一直在尝试将种种问题做到更好的解决。
只是罗马非一日建立,电影展从平庸到优秀,也需要很长时间。
从“站台”到远方
奔赴平遥的前一天,我去了趟汾阳贾家庄。和我想象中的小城镇不太一样,贾家庄布局齐整,大路平坦,空气质量比北京要好不少。而且比起相隔40多公里的平遥,汾阳人对贾樟柯是熟悉的,“我知道他啊,他在我们这里拍了好多电影,”司机陆师傅一边开车一边念叨。
时隔20年后,从山西出走的贾樟柯决定从北京搬回到故乡,并在贾家庄文化生态旅游区兴建了3000平米左右的贾樟柯艺术中心,与朋友合开的餐厅“山河故人私厨”也坐落在贾街。
电影节的热度似乎并未烧到这里。我们成了那天下午山河故人*的客人,也没能撞见习惯在餐厅二楼写作的贾科长,只有墙上《山河故人》一幕幕镜头的定格瞬间。服务生用英式三层茶托盘端上来一份茶点,细看不仅莞尔:那么西式的装点,里面盛得却是山西特产红枣夹核桃。
这不就是贾樟柯么?至少在前半生,这位“汾阳小子”一直游走于远方与家乡,在国际化表达与本土内核之间寻找平衡,这造就了大家对于贾樟柯的复杂印象:他揽获了无数海外奖项,作品却很少能被国内观众在大银幕上看见;他身上从不缺少电影作家的人文情怀,但也会有不少人认为其不乏商人野心,本质是个精明的晋商。
就连本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也处处流露出一种文化中合:大展办在小城,“大格局、小身段”的影展定位不说,放映的40多部影片中,只有1/4是华语影片,可谓十分“国际化”,但却专门设置了展现地方影人作品的“平遥一角”。选片类型非常文艺,贾樟柯就请来了范冰冰做形象大使,“我们非常迫切地需要一个大众喜爱的明星来帮助我们介绍平遥电影展,”他说。
今年一月初,贾樟柯好友、文化学者许知远在山河故人与贾樟柯做了一场对谈,矛盾感再次显现:镜头里的贾樟柯敏感多情,他却形容自己更加独裁和无情,“人的智慧某种时候受到局限,都是情困。有的时候无情,能够更好地处理好事情......我越来越对形成共识不感兴趣。”
后来许知远在独白中坦言,这是两人从2006年相识以来让他感到最意外的一次对话,“这位老朋友在思想上的变化,是我来汾阳之前从未想到的。”
贾樟柯变了么?其实他正在走出困惑。来自公众和市场的压力,他此前并不是没有感觉,“你是在给外国人拍电影”、“你的电影是脱离大众的没人看的电影”,对他都是老问题。比起争议,一直关照现实的他更焦虑的是社会层级在固化,“大家就是从艰难的生活流动到另一个艰难的生活,我们其实活在变革的幻觉里。”
“刚拍电影时,我特别有激情,觉得电影能改变全世界。”一个人拍电影,当然改变不了全世界。贾樟柯如今想通了,要聚合更多的人,形成一股潮流。
从为大大小小的青年影人扶持计划站台,到成立柯首映,再到如今举办平遥国际电影展,贾樟柯为最初的理想找到了更广阔的场景。“站台”是贾樟柯自己命名的剧场,既源于十多年前自己拍的电影作品,也有平台(platform)的意味,如今平遥就是贾樟柯的站台,他要把电影以及不止于电影的东西,通过这里输送至远方。
这当然也包括前段时间上映的《时间去哪儿了》。作为金砖五国首次就同一主题合拍电影,人们难免留下“这是完成政治外交任务”的印象,但面对小娱的疑问,贾樟柯多次强调,这次合拍是完全商业化的运作。“它不是一个国家行为,而是一个公司行为。”
“首映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不知不觉中开创了一个历史:占人口绝大多数人口国家的导演,面对同样问题发出不同的声音,是非常重要的艺术事件,我对这个东西特别有感觉。”至于为何电影出品方中除了贾樟柯自己的西河星汇影业,欢喜传媒,联合摄制单位中有晋中市委,“这是因为我的片子在平遥拍,得到了他们的帮助,”他解释道。
贾樟柯自己拍摄的《逢春》,被放在《时间去哪儿了》最后出现。故事很简单,就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面临要不要想生二胎的选择。“这种面临选择机会的人,是我特别感兴趣的。”贾樟柯把故事放在平遥,古城里面发生的新变化,自然给人一种时空的错位感与反差。
正如此刻坐在露天剧场“站台”的1500位观众,他们活在当代,观影方式是偏僻小镇式的,看的却是来自西班牙的喜剧《魔方》。古城此刻已经寒意侵袭,我想起此前贾科长说,设计团队特别解决了取暖问题,“大家既能享受露天放映的乐趣,也不会感到冷,只会感觉到电影的温度”,急忙连线人在现场的小王问,你冷不?
冻死了,后悔没穿羽绒服,小王哭诉。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发来微信说,现场已经给每人发了张薄毯子和座垫。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贾科长佝偻着背站在发布会一角的样子。身量不高的贾樟柯几乎被人群淹没,周围没有聚光灯和关注,他脸上却带着微笑。